自喜欢戏曲以来,出入的都是各大剧院,从来没有想过要围在露天的戏台前看戏。虽然鲁迅笔下的社戏于灯光桨影间如梦似幻,虽然听闻台湾的野台歌仔戏中扮仙戏是“演给神看的”时肃然起敬,但好逸恶劳的我总嫌露天风吹日晒看戏太过辛苦,音响效果、视线角度又难和剧院相比。直到得知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会在玉蜓公园演《打金枝》,我忽就心动起来。早在第一次现场听河北梆子时,我就曾想:梆子泼辣辽迈,必适于海阔天空间一响而云遏!
好奇心按捺不住,当日一早,离开演还有近一个小时,我便赶到了玉蜓公园。走近露天剧场放眼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观众席间竟已坐得乌压压一片,因剧场是下沉于地面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以前老戏迷们形容上座率高为啥会叫“满坑满谷”,这四个字用在这里,实在太贴切太生动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挤进去,所过处,不少满头银发的大爷大妈齐刷刷地投来探寻的目光,像是在惊疑:这小家伙也是来听戏的么?现场确实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老年人,但也有一些小朋友——如我身边坐的就是,闲聊中他的父亲告诉我,带他来是特意让他从小就好好感受传统文化的。听着周围人们的语笑喧阗,我才发现,原来这些老年人并不都是住在附近,为了听戏,有些甚至是从昌平大老远赶过来的!眼见他们呼朋引伴,等待开演之际因为兴奋,眼睛里都放着光,我竟不禁鼻子有些发酸:原来看似平常的一场演出,竟会带给这些老人家们如此巨大的欢乐!第一次,我感觉到戏是“伟大”的!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战火纷飞的岁月里,那么多老艺术家会冒着枪林弹雨去朝鲜战场慰问演出,不是政治作秀,而是去满足战士们作为人最殷切的渴求啊!
终于盼到戏开演,奏乐声响起,出乎意料的动听!习惯了剧院乐池里大乐队的气势磅礴,如今这最简约最传统的乐器,反让我觉得无比的灵动清妙净透奔放,远比那广厦华堂里听到的有滋有味!待得演员上场,更让我惊艳不已:李秀朵的公主娇蛮黠俏、郭砚夫的郭暧莽直气盛,而金民合的郭子仪更有种气冲霄汉的劲迈。杨秀琴的皇后端雅贤善,声音于嘹亮清廓中又自有种委婉闲定,逢她开口几乎都是一句一个好。而饰皇帝的尚宏那独特的银派唱腔更是引人入胜,越听越会为其韵致沉醉。最让人感动的是他的一丝不苟:有一处暂时下场,但见他踱着台步离开舞台中心,尽管观众的目光大都被其他演员吸引,尽管那只是个简陋得台上台下几乎界限模糊的舞台,可他的帝王架势丝毫不减,直到走下台、离得远了,这才逐渐放松——见微知著,这该是个多么执着于艺术、多么无法容忍哪怕一丝一毫不完美的可敬之人!
当日其实风很大,吹得人皮肉酸疼。而演员们候场时,也没有遮蔽物,就暴露在烈日下。可风吹日晒,并没有让他们的演出打折扣。
离开金碧辉煌的剧院,梆子声在天地之间响起时反而更加荡气回肠。好像一只矫健的苍鹰,脱离了桎梏,振臂而起直冲九霄,精神抖擞间桀骜无拘的真性情展露无遗。而露天剧场虽无绚丽灯光、华美幕布的映衬,只能坐在远处放目遥望,可台上的身段偏就让我感觉到平日坐在剧院里于咫尺间细览所体会不到的鲜活精彩!
想来,一是因为上演的是骨子老戏,二是因为这轩敞通达的环境。前人设计这些唱腔、身段时,原就是为了在大自然间让天、地、人共享的。日月星辰是最恰到好处的光照,风声水声是最相得益彰的共鸣,便连那隔着的人山人海都反而成全了最远近得宜的欣赏距离。自古乐由何来?不就是这般于海阔天空处声起舞动,让人身心与天地同频共振,交融无碍么!
露天剧场所在之处,一边是潺潺流水、柳岸绵延,一边则是车水马龙、公路喧杂——似在野,实在市。而那台上粉墨演绎的帝王传奇,就与周遭的自然风光、人世嚣攘交织着。这一瞬,但觉虚实古今、庙堂市井山野,空亦不空,不空亦空。任身外纷繁,皆不如放开怀抱,怡然于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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