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疲累,好几天发烧,虽痊愈了,但总有些恹恹的,像刚从淤泥里打过滚儿出来,滞滞浊浊的不爽利。病这个东西,无非邪气侵扰而致。邪也者,阴阳中不正之气也。所谓“不正之气,伤于物则物病,伤于人则人病。”或六节之客邪由外入内,或七情之客邪由内而出外。若依往常,青山秀水、和风丽日里徜徉一阵,阴晦自消。偏偏现如今天地之间霾桓不散,太和之气有亏,实已近古人所虑“鬼魅丛生,灾异叠见,诸疾蜂起矣”之境。

人是有自救本能的,逢此境地,便顿时对坦坦荡荡、豪迈酣畅的声息产生如饥似渴的盼念。越洪正越好,越接近天地自然越好,越是由人之真性情所化越好!让它补溢我一腔正气,浩然中荡尘涤垢,焕发精神。
——这救命稻草就是河北梆子!

记得两年前我第一次接触河北梆子,两天的《王宝钏》听下来,身心俱畅,神采奕奕,那时我最真切的体会到何为“闻宫音则意凝,意凝则脾静,脾静无思;闻商则魄静,魄静则肺宁,肺宁无言;闻角音则魂藏,魂藏肝平,肝平无逐;闻徵音则神清,神清则心安,心安无观;闻羽音则精涵,精涵则肾澄,肾澄无忧。”我对戏曲发展史研究甚少,不知道梆子究竟有多古老。但河北梆子那仿佛高天云凝、厚土气涌的音韵,足以让人体与之产生最和谐的共鸣,足以让人瞬间领悟何为“天真自然、岁月长久”。孙思邈曾说:“古者日月长远,药在土中,自养经久,气味真实,百姓少欲,禀气中和,感病轻微,易为医疗。”我虽愚陋,自问心非不古,以音作药,也是这最古朴、最无琢、最真实的简单之药,才最能恰到好处。

就在我想起这“御精神、收魂魄、适寒温、和喜怒”的良药时,一则“京津冀河北梆子优秀剧目巡演”的新闻映入眼帘,上天垂怜啊!

好容易盼到开演。《定都》开篇,王英会老师饰演的朱棣一登场,便叫人不禁赞叹。不必开口,只那王者气度,便活脱脱是幅“见龙在田,德施普也”之象,整部故事的因果,只一刹那就于他的举手抬足间寓映了。往后几幕,奔丧而临门不得入的悲愤、祭奠父皇天地作灵堂的豪洒、韬光养晦装疯卖傻时颠醒虚实的拿捏、靖难之役运筹帷幄的睿智、梦中见母思念愧疚慰藉的百味杂陈情真意切……无不是酣畅淋漓,叫人好不过瘾!

这次观演,我带了两个从来没听过河北梆子的朋友。起初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俩听惯了京昆,会不会不适应梆子的纯朴豪迈。结果,王英会老师开口只唱了一段,她俩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哈哈,秒杀!我于心里悬石落地的同时,油然生出股作为河北梆子戏迷的与有荣焉之感!怎么形容王英会老师的声音呢,响遏行云?音域宽广?好像都差了点什么。对,“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种通天彻地的力量!那么激越、那么高亢,却根深基牢,不失中正,听来无比的舒顺悦耳。

见母一幕,王洪玲老师现身,那声音,真便像是戏曲精魄所化!通入脏腑、贯穿气血的神奇,摧枯拉朽、一扫阴霾的震撼。可惜此剧中王洪玲老师所饰碽妃只出现在这一幕戏里,我的两个朋友意犹未尽,几乎异口同声:过几天的《北国佳人》是她主演的么?太好啦!一定得来看啊!
一场戏听罢,我便如洗干净了从污泥里打滚带出来的满身浊垢,精神抖擞,清爽安适。次日去见远道而来的亲友,对方盯着我打量:不是说大病初愈么?不像啊!

《定都》到《北国佳人》间隙的那几天,我和戏友们又去看了部其他剧种的戏,青年旦角为讨掌声而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尖锐高音,把人刺激得七荤八素,心底不禁产生种梨园走火入魔、即将亡矣的悲哀。于此时,我们就愈发珍惜河北梆子的嘹亮宏远而不失中正、于人身心有益而无损。《北国佳人》开演之时,我的一位戏友刚从外地乘火车回来,下火车便马不停蹄奔向剧场,只为不忍错过一闻钟情的梆音。

便如诗中所吟“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饰演刘喜奎的王洪玲老师真仿佛有种倾倒众生的魔力,尤其那一曲《优伶颂》唱出,满场顿时炸了锅。前排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竟然听着听着就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返老还童般手舞足蹈。我和小伙伴们私语:“这才叫风华绝代啊!想刘喜奎若再生,便是如此了吧!”散场后,我脑中久久萦绕着《优伶颂》中那掷地有声的字字句句:“天地有正气,灵秀复清明,在山林为甘露, 在草野为和风。”堂堂正正,凛然轩昂!这才是我为梆子而沉醉的因由啊!——正气!正也者,阴阳太和之气也,人身太和充溢,百体安舒。也只有这番正气,才可为起沉疴、除阴郁的大药!

《北国佳人》中,王英会老师饰演对刘喜奎心怀不轨的曹锟。观演前我还曾和王老师开玩笑:“我真担心您把曹锟演得太帅了,让观众一见了就忍不住想‘刘喜奎嫁给曹锟不是挺好嘛’!”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此剧中的王老师,把曹锟出身市井、志得意满、阳奉阴违、附庸风雅、色迷心窍、气急败坏……种种情态演绎得惟妙惟肖。功力如他的艺术家,要在舞台中央锋芒毕露、光芒万丈并不难,难得的是这份对自身气场的收放自如。唱也是如此,此剧名角儿云集,人人都卯足了劲,争呈夺目异彩。而王老师此际的“敛”,就弥足珍贵。戏比天大,王老师的表演,合情理、不炫技,没一处脱离人物、剧情该有的分寸。于是,哪怕最平淡的唱念,都味道十足,引人入胜。

从编排上看,《定都》与《北国佳人》都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定都》善挖历史缝隙间的传奇,辞藻考究、文史功底深厚。所涉者诸如朱棣生母之谜、徐皇后守护北平、徐后之妹徐妙锦、朵颜三卫襄助靖难、姚广孝“黑衣宰相”、“用茶易马固番人心且以强中国”等等掌故,可谓“无一笔无出处”。越是爱好历史的人,越会在观看时频频会心而笑。只是最后两幕自建都起,就颇显伧陋,尤其是没有给主角朱棣发挥的空间——本来,虽总道“帝王之气”,但“帝气”、“王气”终究有别,朱棣自王而帝,气度上会有微妙变化。此剧若能再多给王老师在朱棣登基、迁都后的发挥空间,才算是由王而帝,有始有终。

另外,《定都》有个先天的矛盾:既想借朱棣生母为蒙古人的身世来歌颂蒙汉一家,北京是民族团结的中心;又不得不千方百计绕过蒙古女子被汉族皇帝迫害虐待而死的尴尬。于是说明白了不好,含含糊糊的又让观众摸不着头脑。

而在表现建都的章节,以“先有潭柘寺,再有北京城”的传说避实就虚虽无可厚非,但让一看就是源自少林血统的“潭柘寺武僧团”担任建都大任,则多少显得突兀。与其如此显示北京城的别具一格,倒不若安排场郑和下西洋引得各国使臣来朝,建都者为来宾讲述京城之玄妙。反正是借鉴舞剧,与其借鉴《风中少林》,还不如借鉴《丝路花雨》,多少与开篇朱棣与异族通商之举相映,以之彰显帝都恢宏也至少不寒酸。而且,不是要美化朱棣么,朱允炆效朱元璋闭关锁国,而朱棣交通海外,总算是“历史先进性”吧,总比仅仅为被阻挠祭奠亡父、躲避侄子迫害而起兵称帝,显得“高大上”吧。

说到此剧歌舞,除“武僧舞”突兀外,蒙古舞倒是碽妃出身最明显的揭示,也算剧情发展所需。但那些穿插在河北梆子之间的现代歌曲(连戏歌都算不上),就实在恍如兑入古树普洱的冰红茶,不伦不类!真不明白为何现在的新编戏,总要加进些歌曲、舞蹈包装呢?加也便罢了,作曲、编舞又不肯下功夫汲取戏曲元素,使作品贴合戏曲,就这么信手把在歌舞界最大路货的东西拿出来生硬的混搭,真真教观众情何以堪!

与《定都》相比,《北国佳人》的剧本更显一气呵成、张力十足。毕竟是来源于历史真实,且是“百姓故事”,无须做帝王传奇的那套加减法,所以天生的神完气足。最难得的是其间充盈的正气,如《优伶颂》所唱:“自尊自重还自省,只为着天地正气在、人间有心旌!”

吃毛求疵:最后一幕“别了梨园”,刘喜奎在“不舍”这一面的表演空间太小。纵然是曹锟来相迫,敌人面前要无丝毫犹疑,但戏曲是对生活的艺术加工,有些时候在节奏的把握上不能太拘泥于“真实”,有一些略微夸张的呈现,反而显得更透彻。想刘喜奎为了戏倾尽所能,命可以不要、人可以不嫁,戏不能不唱。戏于她而言,比一切都重要。但就为了不受宵小所迫,不与魑魅魍魉同流合污,保持一份尊严,维持一份正义,宁愿从此再不登台。那要怎样的反复权衡,那是何等的锥心之痛?看似放弃了戏曲,实则却是对戏曲真正的坚守!当曹锟以助她组建戏班为诱饵时,那比什么名利、爱情、生死的威逼利诱等更具杀伤力。就算她不受诱惑,但哪怕只一瞬,都没有过“忍辱负重、只为让更多人看到戏”的挣扎么?当她让人把衣箱抬走当掉,望过去的最后一眼中,撕心裂肺就藏得那么不露痕迹么?
此外有个个人之见,前面很多幕都呈现了刘喜奎的政治敏感与对民主共和的支持。最后一幕,拒绝曹锟邀其挑班处,本可加入不作“假共和”喉舌的情节,不用多,一两句点到就行。不是一定要“抹红”,而是这乱世佳人本是在时代巨变、烽火连天的大背景里,如此安排也更加前后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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