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结终不解 平民家风老更新——看上党梆子《赵树理》

曲润海


赵树理是我上初中以来一直崇敬的作家。他的作品我只要看见,必读,必买。但是我只在山西省第三次文代会上见过他一面,听过他两次讲话,尽我的能力,做了记录。后来出《赵树理文集》续编,找不到正式的记录,我的记录就算数了。“文革”初期,我在省委“文革”办公室简报组工作,看到省文联送的赵树理的一份不薄的检查。翻开一看,哪里是什么检查,分明是辩驳,其中说到他如何出狱,如何工作等许多情况。特别是他在“检查”中说到从《万象楼》到《十里店》,从《小二黑结婚》到《三里湾》以及《孟祥英翻身》、《实干家潘永福》等许多作品的写作动因、经过、得失。也说到几个创作理论问题。如说他的创作分“自动”、“半自动”、“被动”三种情况。“自动”的如《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是在工作中遇到了问题,需要写出来加以解决的;“半自动”的如《登记》等,是自己本没有打算写,领导出了题,自己又有生活,写出来也成;“被动”的是自己没有生活,领导让写,写不成的。又如说他不写真人真事(只写过孟祥英和潘永福),因为表扬过的好人也会变,如果他犯了错误,你的作品也没有用了。当然,对于受批判的“中间人物论”(其实他自己没有立过论),他也说了几句自我批评的话。虽然关于各篇作品的创作过程,在他的一些讲话、文章中,也分别谈到过,但都没有这份“检查”完整。我觉得这份“检查”很有价值,就没有露面,悄悄保存起来,即使省委被夺权、“文革”办公室被抄之后,这份检查也没有被抄走。遗憾的是,由于藏得严密,又几经搬家,连自己也找不到了,以至于在编《赵树理文集》续编时,文联也没有这份重要资料。

赵树理不仅“文好人也好”,人也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得有个性。经受过国家的灾难、家庭的不幸、监狱的折磨、战场的硝烟、文坛的挫折、成功的欣喜、荣誉的考验,养成了他作为党员、作家、公民、父亲、丈夫的独特的甚至在今人看来怪异的操守。他定级别要低不要高,不领工资吃稿费,动员女儿回乡当农民,调动工作捐献房子,不能生产精神食粮宁愿去生产物质食粮,不断地给行政领导“上书”反映大跃进以后农村的问题;他多才多艺,小说、诗歌、戏剧、曲艺无所不能,尤其热爱家乡的戏曲,他能打能唱,唱词写得通俗上口;他具有文人的修养、农民的幽默,乐观向善是他的主调……。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人民艺术家”,在“文革”当中却在自己的家乡遭了厄运。他不仅对无端扣在头上的罪名进行辩驳,甚至敢于同造反派辩论。一次一些学生造反派同他“拼刺刀”,他说,你们这不叫拼刺刀。要是拼刺刀,你们拿着刺刀,我也拿着刺刀,你们拼,我也拼,那才叫拼刺刀。现在你们拿着刺刀,我赤手空拳,是捅刺刀。后来在湖滨会堂开批判大会,就更没有说话的份了。最后竟然在故乡从三张桌子上推下来,折断三根肋骨。在这种悲惨的情况下,他都不让有工作的儿女留在身边。而在“文革”结束后拨乱反正,平反昭雪,却首先不是在太原,而是在北京。我作为一个对赵树理的崇敬者,我的心至今不能平静!

有感于此,我对表现赵树理,不论是什么形式,我都拥护。这里有个如何处理“文革”中的冤假错案的问题。这好像是个很忌讳的问题。其实历史上各朝各代都有平反昭雪的事,也没有说哪个朝代就不存在了。我们共产党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光明磊落,有什么可忌讳的?问题不在“文革”能不能写,而在于怎么写,能不能写出戏来。上党梆子《赵树理》不是写“文革”的,而是借助“文革”中赵树理被审查、写检查这条“绳子”,把戏里相关的家风家事串起来,只有最后一场才有了点反映“文革”残暴的情境。利用“绳子”串连故事,是赵树理惯用的“绳技”。写赵树理用用他的技艺,不也是对他的一种纪念吗?我以为赵树理的家风故事串连得是好的,是感人的。

《赵树理》的着力处还不是故事,而是人,主要是赵树理和他的妻子关连中。广建、赵母、赵父、王天佑也都各有个性,都对赵树理、关连中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特别是广建,是一个有棱有角的青年形象。如果这些人物太苍白,也出不来艺术效果。戏中从始至终贯穿着赵树理独特的情与理。平民作家赵树理始终没有解开他的乡土情结。用现在的语言说,他是一位称职的“三农”问题专家。他衡量问题总不离农民这把尺子。王天佑对给自己定20级想不通,他说还有比你低的人——农民;女儿说了几句对农民不敬的话,他说,你可以看不起你爹,你不能看不起农民。他并不是单纯的农民作家,他是“人民艺术家”,在城里,他想的是工人、小职员,他把十八间瓦房捐给公家,也是为了解决这些平民百姓的住房困难。这些还只是剧本里所写到的,在生活中类似关注农民的事更多。比如他讲艺术的普及与提高时,把农村比做自来水用户,说“省文联和全国文联是供应部门,应该查一查水为什么到不了用户那里,应该检查我们的东西为什么拿不下去。”“有人认为大众化是降低了水平,有人认为大众化是一花独放,这种说法不太恰当,太不恰当。” 他提倡县剧团重视改编和移植,说“不论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只要是好戏,就应该演,应该首先吃现成饭,应该移植,戏改戏总比小说改戏好改。”他的这种平民戏剧思想,也感染了张宝祥、张华,他们笔下的赵树理就是一个典型的平民作家、平民戏剧家形象。

关连中我只在他们院里见过一面,但印象平淡,看了戏才在我的心目中塑起了“这一个”形象。她几十年如牛负重,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抚养儿女、体贴丈夫,真是一个“贤德之人”;她一双小脚、没有文化,却能给赵树理起书名,应了“卑贱者最聪明”这句格言;她在赵树理的濡染下,是非分明,敢吵敢闹,却又能忍能让,没有小家子气。在她身上,蕴藏着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赵树理有了她,解除了一切后顾之虑,赵树理成就的取得,是和她的牺牲分不开的。

大作家和小脚夫人从一而终,虽然不是孤例(山西戏剧家曲艺家王易风也是),但毕竟在现代是不容易的。赵树理是怎样做到“换头衔不换夫人”的?他们是怎样和谐的呢?是一个特殊的“情”字,而这个情是有约在先的,就是他们的“白头约”:“我不嫌你小脚没文化。我不嫌你二婚有个娃。一辈子两人不变卦,谁要变卦是癞蛤蟆!”每当他们有了磕磕碰碰,就想起他们的“白头约”,自觉地克制自己,重归和好。在生离死别的时候,他们的“白头约”长歌当哭,把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推向高潮。

与他们特殊的感情相辅相成的,是他们独特的理,独特的说理方式。赵树理到永济看广建,广建问:“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他说:“四九年成千上万农民送子参军,也不是后爹后妈。”广建说:“你说的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指着毛主席像说:“有一个人,我们都认识!”接着用毛主席送毛岸英去朝鲜战场,启发广建。赵树理要把十八间房子捐给公家,关连中不同意,他问关连中:“你给娘家寄钱,我拦过你吗?”关说:“我孝敬老人,你当然不能拦。”他说:“我孝敬父母,你也不能拦!”他把组织公家比作父母,以此来说服妻子。他循循善诱,是一位入情入理的思想工作者。赵树理、关连中所坚守的思想道德,既是中国古老的也是革命的传统中的精华,在胡锦涛同志提出荣耻观的今天来看,更加显得可贵。

赵树理和老舍、侯宝林一样,作品中充满平民的幽默。《赵树理》剧本也在努力效仿这种风格。除了最后一场外,各场情节、细节、唱词多有风趣之处。戏一开始“一只鞋引开几只狗,狗日的进山我出沟”的细节和唱词,赵父像二诸葛一样的卜卦,都迅速把观众引进戏里。二场的女兵风波;三场的快板信;四场五场的联络图;四场的写信撕信;反复咏唱的“白头约”,等等,都有浓厚的戏味、戏趣,使人看到:这就是赵树理,这就是《赵树理》这一本戏。

晋城市上党梆子剧院,是一个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锐意改革进取的团体。80年代以来,他们在艺术上进行了振兴,创作、改编、整理了一批大小剧目,如《杀妻》、《借粮》、《酒楼洞房》、《收书》、《还印》、《杀惜》、《杀庙》、《寻夫》、《吴起平乱》、《两地家书》、《初定中原》等,在“综合治理,振兴山西戏曲”的 1986年戏曲青年团调演和1988年振兴上党梆子调演中,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推出了吴国华、张爱珍、张保平、郭效明等一茬金牌奖演员,吴国华、张爱珍、张保平先后获得梅花奖。现在他们都已人到中年,成了上党梆子当之无愧的代表性演员、表演艺术家。

上党梆子的振兴是综合的,全面的。首先是重视了一剧之本的创作。他们的剧本,既有新创的,也有改编和整理的,他们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改革,不是另起炉灶,他们十分注重观众的需要,又考虑到剧团、演员的实际,因此他们的剧本成活率高。在音乐上,他们既不离传统,又努力把传统融化进新剧目中,追求音乐的完整性。乐队尽量避免喧宾夺主,特色乐器依然特色鲜明。尤其在唱腔设计上,力避声嘶力竭的“吵”和“喊”,巧妙地运用真假声和无伴奏吟唱,使得他们的新腔既悠扬动听,又能让观众听得清楚。这是上党梆子改革的了不起的贡献,也是吴宝明们在《赵树理》中的创造。在导演方面,他们把眼光放开放远,不仅突破了上党脚盆,而且越过了太行山。马科、丛兆桓、秦肖玉把京剧、昆剧的雅韵精艺不知不觉地融进了上党梆子。现在谢平安又在平实细腻中天衣无缝地演绎了赵树理、关连中高尚的品格、纯真的情怀。在舞台美术方面,上党梆子历来不尚堆砌,但在《赵树理》中却注意了声光的运用,这远比在舞台上堆砌钢材木材的大制作要效果好得多。这才是《赵树理》!

戏曲艺术是表现的艺术,除了剧本、音乐、舞美、导演如何表现题材、主题之外,对于演员来说,就是如何表演。这就要看演员如何理解把握剧本,演员的本事如何。吴国华、张保平这一对生活中的夫妻,表演戏中的夫妻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表演起来自然有不少方便。但他们毕竟是要塑造赵树理和关连中,不是表演他们自己,而且表演现代戏和表演传统戏又有很大的区别:现代戏更注重刻画人物。这对于吴国华、张保平仍然是有一定难度的。不过,扎实的基本功,对演好现代戏还是一个先决条件。

吴国华出身演员世家,从小耳濡目染,确实生成了独有的戏剧艺术细胞。但她并不是靠世家子弟唱红出名的,她经过了比别的青年演员更多的磨练,因为她进入戏校学戏比别的孩子大四五岁,她要比别的孩子付出更大的辛苦。更与众不同的是,她不限于一个行当的训练,她兼演青衣、花旦、刀马几个行当,而且还能唱上党落子。她能表现出秦香莲的悲苦、刚烈,也能表现出阎惜姣的轻俏、刁钻;她能表现出樊梨花的威严、深情,也能表现出佘赛花的活泼、灵动;她是上党梆子多能的艺术高手。这样,她踩着跷扮演关连中,显出了潇洒劲;与赵树理争辩,嘴头来得快;与赵树理相濡以沫、相争相让、生死相别时的唱,就酣畅淋漓,感人肺腑。

张保平出名比吴国华晚,当吴国华在晋东南乃至全省已经小有名气的时候,他却处在变声期,因此我认识他比较晚。1986年山西省戏曲青年团调演,我到全省七个青年团选戏,在长治看了他和张爱珍演的《杀妻》。这出戏在京剧里叫《斩经堂》,在上党梆子里却是本戏《反潼关》里的一折。改编时只留下吴汉和王玉莲两个人,突破了《斩经堂》的思想局限,着力写两个人物的感情矛盾。王玉莲的唱词增加了许多,张爱珍唱得非常精彩。张保平的唱词不多,重在表演,他把吴汉的大将风度、内心矛盾表现得很有分寸,而在关键的时候,行腔跳高五度,响遏行云,震撼人心,与张爱珍一起获得满堂彩,一起获得金牌奖。吴国华主演了《借粮》、《酒楼洞房》,郭效明主演了《收书》,也获得了金牌奖。但是我嫌张保平唱得少。1988年的振兴上党梆子调演中,张保平和吴国华演出了《杀惜》,吴国华保留了她跨行当表演的优势,张保平唱腔也多了,但更主要的还是展现出上党梆子须生表演的功夫。大的突破是《初定中原》,他完整地塑造了一本大戏中的主要人物多尔衮,大板的唱激昂跌宕,游刃有余,无论唱做,都显示了他艺术上的成熟。他既得了梅花奖,又得了文华表演奖。

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塑造赵树理就顺理成章了。舞台上塑在我们面前的赵树理,是一尊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横看竖看,都见棱角。他是父母的儿子,该下跪时就下跪,但思想上并不唯命是从。父亲问他:“共产党里有你爹?还是有你妈?”他说:“共产党里有穷人的大救星!”母亲逼他写信给表弟办事,他写了,却是一首作思想工作的快板;他接过父亲的三弦,一直弹到人生的长剧谢幕,却不信父亲卜卦那一套,甚至于把这个细节写给了二诸葛。他是组织的和农民、平民百姓的儿子,知恩图报,毫无保留。他是儿女的父亲,他爱他们,却不溺爱,要他们从小养成自食其力的思想、习惯和本事,不惜把他们放到农村艰苦的地方去磨练。他与妻子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事事引导她与自己心向组织、克己为人,以一个平民百姓的心态对待一切。他是一个大作家,却面对毁誉能够忍耐克制。他把为平民百姓写作看得高于一切,并且以此自觉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他才智过人、幽默风趣,却没有防范之心,不会保护自己,最终以悲剧结局。所有这些,都要张保平用形象的手段,表现给观众看,这个难题确实是不小的。难就难在面对环绕自己周围的这些具象的和抽象的人,赵树理也应该是多面多姿的。这就需要张保平施展出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在导演的把握和启示下,张保平果然得心应手,雕绘得面面闪现神采。虽然总体上看不外唱、做、念,但都贯穿着情、趣、理、智几个字,且各场都有侧重,步步递进,最后推到喜剧作家悲剧结局。当最后一场唱到“紧抱着关连中悲恸难忍,老夫妻未离别已成泪人”一板时,张保平不再用高跳五度的亮音,而是用了浑朴的颤音,把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悲情表现得催人泪下,使我本想鼓掌的手定格难动,只顾唏嘘嗟叹。这是张保平塑造赵树理的最成功处,让人久久地萦怀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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