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一剧文集》序
郭士星
张万一先生是我省著名的老剧作家。他的作品数量多,质量高,影响大,在山西现代戏剧文学史上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很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研究。
张万一先生离开我们已有13个年头了。他的老伴翟凤仙经过多年精心收集整理,编成了上百万字的《张万一剧文集》,准备出版。此举真使我感动。
翟风仙老师曾在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山西省戏曲学校和山西省戏剧研究所从事戏曲编辑、教学和研究工作,与张万一先生风雨同舟数十年,志同道合,相濡以沫,既是夫妻,又是同事和战友。前些年,翟凤仙老师出于对丈夫一生艺术成果的珍爱,将张万一先生生前一大批创作手稿交与武乡八路军纪念馆,作永久收藏。现在又将张万一先生的代表作品收集起来,出版《张万一剧文集》。这两件事办得好,办得有价值。这不仅是对张万一先生在天之灵的告慰,更重要的是为山西文化艺术宝库留下一笔可供后人学习和研究的宝贵艺术财富。我作为一名热爱三晋文化的老文艺工作者以及张万一先生的崇拜者,感到非常高兴。
《张万一剧文集》收入张万一先生从革命战争年代至改革开放以来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戏剧作品28个,鼓词2篇,小说4篇,诗词13首,遗文3篇。这些作品是张万一先生勤奋刻苦、笔耕一生的心血结晶,也是张万一先生半个多世纪创作生涯的真实记录。读着这些作品,张万一先生敦厚,慈祥的面容以及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似乎还能触摸到先生写作时砰砰跳动着的血脉,似乎也能觉察到老人家不灭的灵魂。
《张万一剧文集》中最值得称道的是最能代表张万一先生创作思想和艺术风采的戏剧作品。张万一先生自幼爱戏,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他积极投身戏剧活动,20岁时就开始编戏演戏,一生创作、改编、整理了100多个剧本。《张万一剧文集》中所收的28个剧本,是其中的代表作。这些剧本,以地方戏曲和歌剧为主。有歌颂英雄模范动人事迹的,也有批评干部不良作风的;描写的大多是普通群众,也有少数党的高级领导人物;多为现代戏,也有整理改编的传统戏。题材丰富,形式多样,思想性、艺术性完美统一,深得读者和观众的好评。《义务看护队》、《改变旧作风》、《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哑姑泉》、《尹灵芝》、《老八路》等剧目,当年一经上演,便产生轰动。山西人民歌舞剧团曾因演出《哑姑泉》而红极一时;太原市碗碗腔剧团的赵篆英曾因演出《尹灵芝》而知名;著名上党梆子、上党落子表演艺术家郝聘芝以及“梅花奖”得主郭明娥演出的《灵堂计》,成为不少剧团搬演的标准演出本;襄垣、武乡一带的不少观众至今仍在传唱《小二黑结婚》。张万一先生的剧作,可谓生命力顽强,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纵观这些优秀作品,并联系张万一先生所走过的人生历程,我们可以看出他在戏剧创作方面至少有三大鲜明的特点。
其一,始终坚持为人民服务的方向和从生活出发的原则。无论政治风云怎样变化,为人民大众写戏,写人民大众的志向和原则不变。他热爱生活,热爱人民,与民众特别是与太行山区的父老乡亲血肉相连,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的作品的题材、主题、人物、故事情节,是从生活中挖掘提炼出来的,写的是人民大众的生活故事,刻画的是人民大众所熟悉的人物,表达的是人民大众之所爱、所恨、所想。创作中一贯坚持为人民负责、为社会负责的严肃态度,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决不离开生活胡编乱造,决不跟着“风”走,歪曲生活,决不放弃原则出卖艺术家的良心。
其二,始终坚持民族化、大众化、通俗化的创作理念和艺术风格。作品的表现形式、艺术手法、美学追求,符合民族的、大众的审美观念和欣赏习惯。尤其是在语言的运用上,通俗易懂,妙趣横生,新鲜活泼,生动传神,完全是民族化、大众化的风格。
张万一先生出生于太行山区武乡县蟠龙镇一个农民家庭,从小跟着父亲种菜务农,熟悉地方民歌、俚语。参加工作后,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见缝插针,攻读古典诗词,在一个时期,像《唐诗三百首》、《千家诗》等通俗古诗能从头到尾背诵如流。这样的经历,成就了张万一先生深厚的语言艺术功力。他的剧作中的唱词和念白,朴实流畅,朗朗上口,雅俗共赏,既有民歌谚语的风味,又有古典诗词的韵律,观众爱听爱看爱唱。《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有一段唱词:
春天来夏天去从秋到冬,三十年不觉得过了青春。
青丝发只退得遮不住头顶,桃花面一条条满是皱纹。
当年的老相好不见来往,年轻人到俺家围着个小芹。
小芹像冬天一盆火,我好像雪地里一块冰。
树上的仙桃惹人爱,谁还理地下的老蔓茎。
这段唱词,通俗上口,充满喜剧色彩,把三仙姑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在秧歌剧《老八路》中,村民马二英怀疑丈夫刘玉柱与工作员宋淑贞有婚外情,二人闹别扭,去找宋淑贞评理。马二英当着宋淑贞和刘玉柱唱:
我烧香插在牛粪上,拜菩萨招来黄鼠狼。
刘玉柱说:“你再胡说我揍你。”马二英说:“你揍吧!”接着唱:
知道你早就手痒痒,想推倒旧房盖新房。
宋工作员见刘玉柱欲动手打妻子,赶忙劝道:
嫂子她信口说胡话,在玉茭地里找麦茬。
气头上说两句纠缠话,也不过豆荚地里种南瓜——缠来缠去都是庄稼。
这些唱词,像信手拈来的群众口语,生动活泼,真实火辣,把人物的情绪、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尹灵芝》一剧中,尹灵芝第一次出场有一段唱词:
九月秋风遍天涯,吹开崖畔山菊花。
一片金黄迎霜笑,怎比得穷人心里花。
唱词不长,既像一首民歌,又像一首通俗的古诗,清新、欢快、含蓄、抒情,唱出了尹灵芝的英雄气质和纯洁心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万一先生的戏剧语言功底厚实,风格独树一帜,在山西现代剧作家中是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的。
其三,符合表演艺术的规律和要求,适于舞台表演。戏剧是通过演员的生动表演供观众欣赏的综合艺术。聪明的剧作家在剧本创作中一定要给演员留下发挥其表演才能的空间。张万一先生从小参加剧团,当过演员,做过导演,深谙此理。他的剧本,故事好看,人物个性鲜明,动作性很强,有戏,有情,有趣,深受剧团和演员的欢迎,上演率很高。特别是张万一先生对家乡秧歌戏非常喜爱,并可以随口放声演唱,唱得很有上党乡土韵味。他懂得秧歌戏的唱腔结构,也熟悉秧歌戏的表演程式和语言特色,写起秧歌戏来得心应手。他专为武乡和襄垣秧歌剧团改编的《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从上世纪40年代起,一直演了40多年,两个县剧团各演了3000多场,观众场场爆满,经久不衰,创下了县剧团现代戏演出场次的最高记录。这种现象,多么值得深思和研讨。
张万一先生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不但作品感人,而且品德高尚,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他为人忠厚,心地善良,淡泊名利,耿直乐观,生活中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深受人们的尊敬和爱戴。
上世纪50年代,我在太原市一中上学时就曾听过张万一和赵树理先生的文艺讲座。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穿戴朴素,讲话幽默,觉得他和赵树理先生一样,像个普通农民,而不像我想象中的“艺术名人”。70年代初,我在山西省文化局艺术处工作,当时张万一先生由陵川县插队归来在山西省文化局创作组搞创作,由于工作关系,我与张万一先生打上了交道,并且都住在坊山府省政府宿舍同一座楼内,上下班天天见面。他家住在一楼,晚饭后或节假日我们常到他家聊天,话题离不开说戏。日久天长,我们一家与张万一先生一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的作品和治学精神使我深受感染。那时他上有80多岁的老母,下有四个儿子,一家七口,挤在两间不大的房间里,生活虽然清贫,但他知足心宽,非常乐观。他经常坐着小板凳以床当桌写作,稿纸上的字写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整整齐齐。若有改动,总要另行誊写。他喜欢吃家乡的粗茶淡饭,一日三餐不是土豆、小米、和子饭,便是粉皮、拨烂子、玉茭面。张万一先生是个典型的孝子,对老母恭恭敬敬,非常孝顺。到他家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老母盘腿坐在床上,张万一先生坐小板凳守在床边,手里玩着扑克,为老母做游戏。母子俩童心未泯,玩得很开心。一幅活脱脱的老莱子扮顽童尽孝图,着实令人感动。1975年,我与张万一先生一起作为省委工作队队员到临县贫困山区下乡,同住在阳泉乡孙家圪塄村一位老乡家里。这个村山高路窄,土地贫瘠,村民收入低,口粮不足。我们吃派饭,最好的饭菜只能是山药蛋面蒸下的窝窝。生活虽然很艰苦,但张万一先生毫无怨言。进村不久,他便和村里的大人小孩打成一片,处成了朋友。他干庄稼活非常在行,下地劳动样样精通,像个种地的老把式。村里人对他很热情。1980年前后,我调到山西省戏剧研究所从事戏曲理论研究,当时正值张万一先生担任戏研究所所长。在他领导下,戏研所全体工作人员和睦相处,愉快合作,在组织调查全省地方戏曲剧种,召开山西剧种学术研讨会,编写《山西剧种概说》,召开全国梆子声腔剧种学术会议,编辑出版《全国梆子声腔剧种学术论文集》,编审《蒲剧史魂》、《山西地方戏曲汇编》等项工作中做出了显著成绩。1984年,张万一先生积劳成疾,患脑血栓偏瘫,卧病在床。然而,对戏剧事业无比热爱的他,身残志不残,在医院治疗期间忍着病痛完成了三部《山西地方戏曲汇编》中上党梆子、泽州秧歌、中路梆子等剧种剧目的编审工作。1985年张万一先生离休后仍然带病伏案写作。他是《中国戏曲志•山西卷》副主编。为了尽快完成编纂任务,他经常和编辑部的同志们一起加班加点。此外,他还先后为省戏校改编了晋剧《会妻》,为襄垣秧歌剧团改编了《秦雪梅吊孝》、《土地堂》、《小姑贤》、《借伞》,为省晋剧院青年团改编了《九仙台》。为了纪念朱德总司令诞辰100周年,他与儿子张晓亚合作创作了大型秧歌剧《老八路》。1989年11月,襄垣县秧歌剧团带着这个新创剧目以及由张万一先生重新加工修改的《小二黑结婚》、《赤叶河》进京演出,受到中央领导和首都观众的一致好评。不少当年战斗在太行山区的老战士、老将军,看了演出,回忆起当年的战斗岁月,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为了山西的戏剧事业,张万一先生真正作到了生命不息,笔耕不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1994年,张万一先生不幸离开了我们。他虽然走了,但他的功德将永远载入山西戏剧史册,他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他的作品和人品必将被人们广为传颂。
《张万一剧文集》即将出版,翟凤仙老师再三约我写序,我实在不敢动笔。张万一先生是重量级的前辈戏剧大家,我作为小字辈,为本书做序,诚惶诚恐。但是,作为张万一先生的“忘年交”,我实在不敢推辞。于是写下上述文字,不足为序,权当对我所崇敬和想念的张万一先生的深切缅怀!
(原载《三晋戏剧》2007年第一期)
张万一的作品与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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