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是一种缘分。
三年前第一次约访陈銮英的时候,她颇犹豫,答应后又推辞;那时我因承担着当地报纸一个专栏的写作,每周需要找米下锅,况这个题材难得,所以比较坚持。便有了第一次见面。后来该专栏结集成书,这个过程又登门数次,与老人由陌生变成熟悉;期间老人表示留了一些故事要以后再告诉我。当时因为手头正忙着别的事,未立即回应。
等到我想做一个关于潮剧戏班那些过往的人和事的题材时,我想到陈銮英。见到她时,感觉她似乎对我的到访很笃定,不用多说,就切入主题,采访直接就开始了。
老人最初的本意也许是诉说,也许我是一个比较好的倾听者,我们一起度过一段温煦的时光。随着交谈的延展和深入,老人所述及的人物、场面、生活渐渐拼凑起来,那些错位的地方也在一次次的见面中重新调整、归正。毕竟年月久长,一些叙述与事实出现偏差也极有可能;我虽尽量寻求旁证,但仍不能确定所记录的就是事实。
在我们的交谈基本完成之后,本书的叙述轮廓也大致清楚,写作意图也浮现出来,我想借陈銮英老人从戏班过来的生活经历,以其见闻,以其切肤感,复原一段我们已极少有机会感知的戏班生活,一段潮剧历史,一些我们有时仍惦记着的已渐行渐远的文化和生活图景。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写作,使读者对潮剧有所了解,对潮汕这块土地、对潮汕人这个群体有一些了解,这些宏观的东西,要藉由陈銮英这样个体的微观才容易接受,才好读。我相信,这样的书写,更为广阔,也更有价值。
2013年上半年,基本每周一次,我们一般聊2个小时。老人的回忆记录下来,是碎片式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捕捉到很多有意思的,甚至让我惊喜的东西。我越来越相信,她的故事大概可以撑起一本书的长度。
为什么只是“大概”?老人的艺术鼎盛期主要在解放前,建国后进行的“戏改”,老人已经逐渐边缘了;而到文革,她还只是30多岁时,老人就离开潮剧界。如果只是书写老人的艺术生涯,将遗漏我认为也非常重要的潮剧黄金十年(1956-1966年)及之后潮剧的走向。然而,老人的艺术生命,难以有力地伸展到后面这些岁月。我最后选择了朱绍琛、范泽华两位继起的青衣,由此展现艺脉的承接,更藉此把叙述带进我想抵达的如歌岁月——那是国人初识潮剧的时候。
从做这件事的初始,我就秉着忠于事实的想法。我希望贴着时代、贴着人物、贴着乡土。因为这样的想法,我的书写不敢加以发挥,从市场的角度看,它不是完美的,它的故事性、煽情程度不够,它缺少一些受市场欢迎的“猛料”。抱歉,这确实不是这本书所能提供的。我更看重的是它面世之后要面对的众多知情的父老乡亲,他们可以原谅我的无知,却不能宽恕我的轻慢。所以,它只是这样“淡”。
而老人也开始期待我的书写,她不只一次地憧憬这本书出来的效果,也不只一次地说:不知能否看到这本书的出版。
我坚信要做一本薄书,“薄”是为了不浪费读者的时间和精力,也不浪费纸张,因为我要表达的,若是数万字装得下的,何必鸿篇巨制?假使这么做,需要我花更多的时间也是值得的。但既然老人这么说了,(我仍不能确定那是她的忧虑)那我就赶一赶吧。
书稿初就之后,陆续送与一些朋友看,怕自己哪里把握不准。很多人给我提供帮助,尤其想感谢的是吴南生老领导。吴老是建国后潮剧事业的重要推动者,在潮剧发展的重要节点都有他的参与和决断。本书书写的这一段潮剧史,吴老当是最熟悉且最有发言权的。我很希望在书稿定稿之前能请老人家看一下。然而吴老毕竟91岁了。
不想,有一天,吴老有口信来,让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打了一个小时,吴老说看这本书稿看到凌晨三点。他就书中个别地理、文史的表述,细致地向我分析,比如,关于文中提及的“抽纱”,老人家认为有一点表达不准确,为此,他几乎在电话头做了一个关于战前“抽纱”的专题,把汕头置于整个世界版图中加以说明,清晰扼要,令人信服,而至于我需要做的修改,无非是把书稿中一句十几字的话删掉。至于我一样希望他帮我把关的戏改、新文艺工作者及一些敏感问题,老人家倒是一句不提,只说大抵如此不用大改。让我感觉到他的爱护。
吴老还提出要给陈銮英一笔钱,以改善她的生活。周五通的电话,下周一,款已汇至。不想上旬才开始得到资助,22日凌晨,銮英老人就去世了。
銮英老人未能看到成书,此乃憾事;但相信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因为做这本书,牵动的人情世事,会让老人多少感受到,这个她已经疏离的世界,还有惦记。
(编者注:本文为《女童伶往事——一个人的潮剧戏班史》后记。略有删节,标题后加。该书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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