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如金属铁器声色犬马的浮躁,如电子音乐声嘶力竭的疯狂时,好的潮剧,高雅的潮剧就是绿云诗意的生活,是“一园绿影一庭芳”,是“四厢花影怒于潮”,是老屋里刚刚写好晾起的一幅字画,是将时间定格在大开大合中的一扇花牙门。
少年时,无心却与它相遇。在最美的时光里,在《莫愁女》徐澄与莫愁相遇的那一刹那,如纸与笔墨相遇,一落笔,一挑眉,原来你也在这里。
那时的它,那时的《莫愁女》,是“俯仰随风倾,炜晔照清流”的莲花,既寂寞又美好。它轻轻的一摇曳,摇落一句来自古老,来自经典,来自文雅,来自知常的如同莫愁的眼睛一样清婉的问候,也摇落了一地的艺术美、古典美、音律美,让我沾染了一衣的锦字,一衣的繁华。
在那个没有偶像剧盛行的年代,我爬过树,只为以我认为的最好的角度看潮剧舞台上书生郭继春与苏六娘在园林池苑吟诗作对,武将狄青在荒山大漠纵马驰骋,花旦孙尚香在亭台楼榭翻飞水袖,丫鬟桃花与摆渡老伯在江心河岸叨歌对唱……
在那个没有电脑视频,没有微博微信的年代,我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穿着略带褶皱但整洁的鞋子,披上被小花猫抓破的紫蓝色旧雨衣,演绎一段一袭蟒袍更换一个朝代的传奇,或者改编一段一盔铠甲替换一段柔情的故事。有时候,我也会偷偷拿走老舅的面粉,在鼻尖画一层白扮演潮剧丑角,然后借一把旧式椅子,认真模仿方展荣先生的溜梯功,或者借一柄折扇,努力学习项衫丑摇着扇子,插科打诨……
那时候,在鼓点和提胡声里,在二弦幽幽怨怨的一个音里,我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声乐光影里的古与今。
青年时,一个人住,一个人走,一个人停留。有时候,用第一人称太久,都来不及找点像样的词句描述形容,就匆匆把左心房积压的心事打包碾压,随处乱丢。偶然,在旧行李箱里翻出当年的MP3,听到《荔镜记》那一句“欲眠眠不得,欲睡睡不宁,心中事,千重万叠向谁诉,空皱损两眉青”时,长长叹了口气——才知道,身旁这个始终不言语的机器,一直用耳机线皱着眉,责怪我连心事都不愿让那个最亲近的声音了解。
在秋雨夜,重新听一段段熟悉的潮州音乐,重新看一段段熟记的潮剧唱词。一场场,一幕幕,一册册,如此缥缈又如此淡泊地出现,如此清晰又如此强烈地击打着心脏,那已经不是音乐,也已经不是唱词了。那是妈妈平时穿的白衬衫;那是爷爷写在米缸上的“满”;那是姥姥做的橄榄菜和豆瓣酱;那是残留在墙上红褪墨残的春联;那是家门口始终亮着的红灯笼……
那时候,在扬琴叮叮咚咚的清脆的声响里,我发现,我不仅仅只有镜子里我自己的倒影。
大概,潮剧于我,于漂泊的我们,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种美妙的剧种。那是我的故事,我们的乡愁。
潮剧于我,于我们,是凤凰天池旁那一株“通天香”单枞。在时间的洗涮下,在一种缠绵悱恻的粉墨情怀的浸泡中,慢慢散发出一阵阵潮湿的古老气息。那气息,进入时间的轮回,也跟随空气进入心肺。
潮剧于我,于我们,也是一瓣活着的花瓣。春在一夜间就掠过阡陌,被诗句与时光拦截装订入古卷。而花随着时间的长流蜿蜒流过唐宋元明,流过诗词曲赋,流到我们的脚下,也流到我们的心里。
昨天认真看了一次《莫愁女》,很美,郑舜英的版本。
刹那间了悟,这么多年了,奶奶那柄大蒲扇下的潮剧小调为何从未被蚊虫叮咬?爸爸那条扁担上的赤脚调子为何从未被蛀虫啃咬?妈妈晾晒在竹竿上的潮剧念白为何还依旧有水的温柔气息?哥哥夹在书页里的铿锵对白为何还有古典的浓郁气韵?
一种艺术,超越时间,超越物质与灵魂,承载一段岁月的活力,一个村庄的活力,一个生命最初的活力,承载一段流年的记忆,一方水土的记忆,一个灵魂最终的记忆,本就有资格一直存在。
事实上,不止艺术,潮剧如是,家门口那棵面朝大海,生长旺盛的老榕树亦如是,那一片被叫做“潮州”的土地亦如是。
来源:潮州日报 记者许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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