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氤氲而淡兰的檀香,依稀可以看清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当然已经模糊了。毕竟隔了许多年,即使是很清晰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也是一种遥远的快乐。再仔细看一下,这是我的爷爷,旁边的,是我的奶奶,还是那样的微笑,只是已经隔了二十年了,看上去难免会有几许凄凉,毕竟,他们已经都不在了。

我的爷爷和奶奶一辈子都呆在小镇上,对于他们而言,人生就是那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悠缓而安静,外面或许还有别的世界,可是那也只是戏台上一种昏黄而热闹的华丽,是可以坐在一旁悠然看的潮剧脸谱,戏完了,人生也在那袅娜的余韵中慢慢结束。

听我母亲说,爷爷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娶了一个没有一点文化的农村女子-----我的奶奶。想来可能是旧式婚姻。旧式婚姻大多不会有太多的纷扰与争吵,然而却给他们带来了许多子女。于是两个人,被这许多的孩子捆在一起,走了一辈子。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走得有些累。偶尔他们也会为戏台上的故事而感动,但那毕竟是别人的故事,自己的人生,原本应该是苍白和寂寥,也没有什么可以挣扎,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过,虽然有些无奈,却毕竟很妥切。

夏日的黄昏,悠长而宁静,天边那晕红的余光给这个小镇仔细地铺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就像舞台上那鲜艳的潮剧戏服,在风里幽幽地飘动。这时,爷爷会捎上收音机,带上我去大树下。爷爷总是捡一处僻静的位子坐下,泡上上一碗茉莉香片。把不多的花生给我吃。他不太爱说话,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花生可曾好吃?我顽皮地坐在爷爷的腿上,嚷着让他给我讲《西游记》。起初,爷爷会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可是不一会,他便会将故事转到潮剧上来,那时的我,很是无趣,便一个人逃到大树旁的小河旁捉鱼玩。那里的鱼愚蠢而肥大,不怕人的,只是总也捉不住,因为滑腻腻的,一不小心,便弄得一身的水。爷爷当然是不会骂我的,因为他已经眯上了眼睛,一个人快乐悠缓地哼着我老也听不懂的潮剧,咿咿呀呀的,像断了弦的胡琴,仔细地拉着人生的苍凉。那时爷爷会教我用竹叶吹口哨,他能吹出很动听的曲子来,清快的调子,划破了小溪潮绿的宁静,拌着脆沙沙的竹风,常常萦绕在我这么多年的旧梦中。我那时很是仔细地学习过,却总也不会,而今只能在新梦中去温习我的旧梦。

掌灯时分,四下里都是菲薄的暮色,被那温黄的灯光,冲得淡淡的。原本白墙黑瓦的房子,也变得灰仆仆的,渐渐地,化成了微凉的暮色。在这点点昏黄中,静静摇曳,鬼魅一般。路边阿婆的包子铺还没有关,厚实的馋香随着阿婆疏懒的叫唤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包子——噢——包子。那时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分,因为爷爷一定会买上一个给我吃,温柔的肉香,会一直拌着我们祖孙两回俩到家里,不远的路,永远都是愉快的饥渴味道。

奶奶早已经做好了晚饭,乐悠悠地坐在屋外的板凳上巴望着我们回来。可能有些晚了,奶奶略带幸福的不愉快责备着我们,然而,毕竟回来了,喜滋滋地拉着我进屋吃饭。一生的事业就是做饭,一生的成就就是看着喜欢的人吃饭,奶奶的一辈子,就是在这样安稳的等待中,等着一家人吃那桌上热腾腾的欢喜。奶奶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女人,总是用一条长长的蓝布将头发裹住,露出宽亮的额头。晚饭她总是吃得很少,却一边给爷爷斟酒,一边给我夹菜,独自地忙碌着。

吃完饭,爷爷便不与我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他喜欢的《红楼梦》,而奶奶则会带着我去镇上的戏院里听戏。很旧的戏院子了,人却依然的多,密扎扎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其实那时我是听不太懂戏的,只是喜欢看那台上华丽的服饰。对奶奶来说,那绚丽的服饰代表了不同的人生。我的人生是中场时分央着奶奶给我买的年糕,是我在那粉光香色中反复回味的馋意,晕甜而酥软。然而奶奶却是悲戚的,那样长的人生,或许也有那么一两段和这台上相似,于是偶尔她竟唏嘘陪出了许多眼泪。

人生毕竟不是一场美丽的感动,戏完了,人还是要回自己家的,虽然有些无奈,但却很踏实。我和爷爷睡的床是一张旧式的红木雕花大床,暗红的旧漆已经有些斑驳了。蚊帐是早已经挂上的,却依旧有蚊子,吵醒了这陈旧而晕红的残梦。“呲”的一声,奶奶划燃了一根火柴,那慈祥恬静的脸在那氤氲的檀香中模糊地浮动着,像聊斋里面动人而悠远的故事。“快睡吧,仔细别着了凉,”奶奶搂着我,替我盖好毯子。窗外一片清明的月色,偶或能听到几声邻家的狗叫声,那么的遥远,仿佛是穿不透这厚实的月色,渐渐地倦怠了。依然是睡不着,奶奶便会给我讲潮剧《白蛇传》。在那微凉的月夜中,它是几千年来总也飘不完的西湖细雨,是奶奶那个年代总也说不尽的前世旧梦。

清早的小镇迟缓而热闹。这时,奶奶总会先为爷爷泡上一杯浓浓的茉莉香片,然后坐在爷爷身边的小板凳上梳着自己已经很稀疏的白发。爷爷依然不太讲话,悠然仔细地抽着自己的叶子烟,在喷香浓洌的烟雾中又哼起了那咿咿呀呀的潮剧。烟叶灭了,奶奶则会为爷爷换上新的烟叶,那熟稔的手势,点缀着几十年来的每一个清早。

我懒懒地起了床,静静地站在屋里,透过那浅薄的清雾,望着我的爷爷和奶奶,依稀间,那段潮剧相伴的岁月,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都过了十年了,爷爷早已经去世了,而奶奶也再不能去看戏了,因为她不能再走路了,一个人,终日独独地坐在自己的小屋里面,寂寥地望着那一窗天空发呆。人老了,或许可以靠着回忆过活。在这一窗回忆中,是否还有那咿咿呀呀的潮剧和一桌热腾腾的欢喜在流淌?

当我再回到故乡的时候,那戏院也已经拆掉了,毕竟爷爷也去世许久了。我能看到的,或许也只有这张照片了,隔了这许多年,再仔细地看也看不清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种淡淡的模糊的凄凉。

2010级 韩山师范学院数学与统计学系 曾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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