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大画家石涛谈艺,有“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见解,强调艺术家应有自我的思想与审美,如果人云亦云,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家。在潮剧界,冇弦名家施尔明就是一位艺术风格独特、个性鲜明的演奏家。
施尔明原名弥明,上年纪后同行称他“老弥”。弥明师傅是饶平施厝乡人,幼年丧父,九岁到潮音老源正兴班当童伶,学小生也学杂角。他喜爱音乐,学戏之余偷偷自习冇弦,练功刻苦,拉弦的手指常有淤血。每当戏棚乐起,他就在后棚小声跟着拉奏,熟悉之后才拉响,后来逐渐为不受关注的日戏伴奏。1956年,剧团(此时已更名源正)的冇弦名家魏烈钦调往广东潮剧团,19岁的弥明成了接班,从此正式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冇弦演奏,处女作《红楼梦》首演便获好评。
1960年,弥明调往潮剧院青年实验剧团。作曲马飞在他的《白兔记》《宝莲灯》《告亲夫》《刘明珠》等作品中,都编创了适合冇弦主奏的乐段。如《告亲夫》“圣母殿”中的活五调,弥明的冇弦泣血啼泪,借助电影的传播,受到海内外观众的赞许。《井边会·咬破指头血斑斑》,冇弦偏重吟猱,音色富有弹性,力度对比强烈,波形弧度大,与范校韵味无穷的唱腔合为双绝。
冇弦易学难精,上世纪60年代初民间有“潮汕总共支半冇弦”说法,其中烈钦师傅算一支,弥明论资排辈算半支。烈钦出字大气,音色枯中生润,技法老练简洁,圆滑爽利,注重乐队协调,中规中矩,是传统弦艺的集大成者,其神韵如潮汕传统女性,端庄平和,大度包容。弥明在正式当上冇弦手后,曾按旧戏班规矩,拜烈钦师傅为师,但风格明显不同。他出字秀气,质感光洁柔润,匠心独运,时有华彩,如中西混血女郎,有棱有角,时时脱颖醒目。
坊间称“老弥锯弦如吹箫”。冇弦与洞箫音色有点相似,均以委婉沉郁见长。不过洞箫是管乐,通过控制气息,能奏出清婉悠扬,纯净柔美的意境;冇弦是弦乐,通常会有粗糙、郁闷、含糊的毛病,原本难以奏出洞箫那样吹气如兰般的典雅神韵。老弥擅长对旋律进行断句,在顿挫转折间有匠心,弦声时而细密悠长,时而宽厚雄浑,给人一唱三叹的艺术享受,他手上的冇弦也似有气息流动,乐声悠然回旋,清越曼妙。如《磨房会·凄楚难挨》,冇弦自开场有长达11分钟充当主奏的乐段,伴奏细腻动人,其声如怨如慕,余音袅袅。电影《刘明珠》“急难相扶”一段,冇弦主奏的背景音乐安祥而凄清;“寒门有女字巧英”唱段,冇弦浑厚含情,如思潮起伏,和着阳盼清脆的节拍,衬托着孙悦芳女士宽厚的嗓音,让人过耳不忘。
“文革”后,老弥的作品集中在潮剧院二团。如《嫦娥奔月》中唱版,“疑云惧电劈空侵”一段,冇弦利落刚健,及后间奏的《象弄牙》曲速三变,弦声风起云生,摧拍密不透风,冇弦气势逼人,技压百器。央视录像的郑健英版《六月雪》,开场的《福德祠》以冇弦主奏,运弓深沉有力,足以压台。他伴奏的每出戏都堪称经典,尤以《柳明月》“哭灵”“休信胡言乱猜疑”,《蒋兴哥休妻》“恨衫”“逼衫”,《血溅南梁宫》“激母”,《香壶案》“事到临头肝胆碎”、《银锁怨》“惊巢乌鸦声声啼”、《秦香莲》“杀庙”“铡美”等等,更是百听不厌。
老弥的弦艺,主要靠自学,少受羁绊,演奏上有较大自由度。他所在的团体,不论青年团还是二团,少有能对其构成制约或与之抗衡的乐师,加上他个性鲜明,率性洒脱,促使他的冇弦独领风骚,有“冇弦头手”之称。虽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对丰富冇弦表现力,改变其一贯从属身份不无裨益。一旦与名家合奏,老弥则惺惺相惜,藏锋收敛,俯首臣服。如世纪之交与汕港乐师合作,拍摄《欢聚一堂》影碟,他的演奏和而不同,充当甘草调百器角色。类似的强强联手,还有与一团乐队合作,中唱出版的《百家春》《迎仙客》潮乐磁带;小梅花卡拉OK系列早期的曲目,如《梅亭雪》《芦林会》《磨房会》等名剧,《安得心上人儿还》《杨延辉思归》等名段的伴奏。冇弦领奏则有新编潮州细乐《茶之韵》。
听坊间人说,老弥生平有两大嗜好。一是嗜弦,时时弦不离手,也热心于扶掖后进。晚年,他授徒遍布海内外,不乏学有所成,行内如原潮剧院一团苏英烈,业余如曾为泰国国王当御医的许宝正。二是嗜酒,即使严重影响健康,也不改雅量。戏里戏外,他都是一个情性中人。2003年1月8日晚,笔者在深圳潮乐社现场欣赏弥明师傅的演奏。时值腊月,当晚是深圳少有的低温天气,但一首《福德祠》终了,他满头大汗,可见用情之专注。
2006年12月30日凌晨,弥明师傅带着他无与伦比的冇弦骑鹤西去。知心的乐友说,老弥“会做人”,吃了冬至圆,一脚跨进高寿古稀之年(虚岁)才仙去。从此天堂多了个酒仙,人间少了弦王。
斯人长逝,音韵犹存,“老弥冇弦”是一座丰碑,高山仰止,它是知音反复寻味的妙韵,也是后人追随的目标。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