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8日凌晨,64岁的钟怡坤女士与世长辞。她走得如此匆忙,令人扼腕叹息。如今她的周年祭快到了,爱戏人依然怀念。
钟怡坤是和共和国同龄的艺人。解放前的潮剧演员多半是出于生活所迫,卖身进戏班当童伶,建国后的艺人绝大多数是出于兴趣走进潮剧团体,演艺生涯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但钟怡坤的潮剧从艺经历,带着种种被动的因素,充满了传奇色彩。
1949年10月24日,钟怡坤出生于汕头。钟家祖籍梅县,此前已生育八个儿女,钟怡坤是家里最小的“小九妹”。1962年,钟怡坤小学毕业,恰逢广东省舞蹈学校来汕头招生,考场就设在她家附近,位于民权路的汕头戏曲学校。出于好奇,钟怡坤去看热闹,无意中被考官叫进去面试。她按要求跟着钢琴曲踏节拍,做节奏感测试,不过并不当回事。不久她先接到了初中的录取通知书,稍后又接到了省舞校的录取通知书。就这样,对舞蹈一无所知的钟怡坤,因为凑热闹而和舞蹈结缘,她带着对大城市的憧憬,到广州就读省舞蹈学校。这是钟怡坤人生的第一次“意外”,带着童真和憧憬。
经过六年的民族舞蹈训练,1968年钟怡坤从舞校毕业。这时正值“文革”,和专业对口的省歌舞团、战士歌舞团等单位都未能正常运作。钟怡坤被“分配”到普宁文宣队,这是她当时唯一的工作出路。到文宣队后,她骑着自行车上山下乡,演出舞蹈、小歌剧等节目。此后文宣队改组,变成潮剧团,钟怡坤“顺理成章”成了潮剧演员。进入潮剧团后,钟怡坤请教戏曲前辈发声要领,起早贪黑练嗓子,扮演样板戏和现代戏里的角色,在潮剧舞台上慢慢成长。让一个没受过歌唱训练的舞蹈演员,改行做戏;让一个讲地道客家话,从没看过潮剧的客家人唱潮剧,这是钟怡坤人生的第二次“意外”,带着遗憾和无奈。
1975年,普宁潮剧团派送钟怡坤往广州,参加样板戏《杜鹃山》女主角的培训,由红线女之女红虹执教,学习柯湘一角的“标准表演”。同年,刚刚成立的汕头地区青年实验潮剧团排演《杜鹃山》,钟怡坤被调到该团,成为潮剧柯湘的标榜,并在汕头办班,示范地区内其他剧团的演出。恢复古装戏演出后,钟怡坤在潮剧院二团担任旦角。1979年秋,广东潮剧院一团重排《荔镜记》,这出戏是“文革”后一团首次出国访问演出的重点剧目,钟怡坤被选为陈三的饰演者。在一个多月时间内,在名小生叶清发指点下,钟怡坤学习了小生的程式,在女小生陈瑜手把手的传授下,学习了陈三一角的表演。在短时间内,由旦角转演生角,在舞台上塑造陈三这一家喻户晓的角色,并担任出访演出,这是钟怡坤人生的第三次“意外”,带着挑战和蜕变。
个人在大时代中,无力与渺小,为了生存,为了生活,钟怡坤一次次“逆来顺受”,这是那个特定时代所能选择的生存方式。所幸她没有在随波逐流中迷失自我,而是努力调节,积极适应,一步步走到合适的位置。她扮演的陈三,得到了海内外观众的认可,从此她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女小生表演生涯。
女小生,曾经是钟怡坤儿时的偶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汕头有越剧演出,她被越剧里魅力独具的“女帅哥”所吸引。有一次厦门越剧团莅汕演出,她去投考剧团,但因为不懂越剧发音而被拒之门外。“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经过几番风雨,当三十岁的钟怡坤化身为潮剧舞台的美男子时,这是命运之神对这位默默耕耘者的回报,也是对豁达的处世态度的眷顾吧。
钟怡坤的女小生,备受赞赏。潮剧研究家陈骅先生评价钟怡坤:“表演洒脱不俗,能很好地把精、气、神的发挥运用与人物的性格塑造紧密结合起来,在质朴、豪放的基础上,赋予南海之滨飘逸秀丽的风韵神采。”戏迷则把她当成“潮剧茅威涛”。
钟怡坤演女小生,基于拥有良好的舞蹈技能,以及扮演现代戏、样板戏女英雄人物的舞台实践,形态和气质有优势。她的表演遵循传统,又结合舞蹈有所创新,形成自如而不失尺度,柔韧而不失刚劲,肢体语言丰富,动作简练利落的表演风格。
潮剧以文戏见长,演员把文戏演得拖沓、松散,死气沉沉,或者歇斯底里式地火炽夸张,都不可取。钟怡坤演文小生,深知“文戏武演”之法,在重视声腔唱念之外,融内心体验与程式化于一体,在神情、身段、水袖、步法上,重视收放开合,张弛有度,使长长的水袖散发着激情,优美的身段传递着活力,举手投足间,稳健轩昂,浑身是戏。
《梅亭雪》是潮剧名剧,姚璇秋和陈瑜的演出堪称经典,钟怡坤和旦角刘小丽也多次合作,不同时期均有不俗的表现。有拍摄于80年代初的现场录像,以及拍摄于本世纪初,收入《精品荟萃》的静场录像。前者略带青涩,后者演技成熟。得益于导演匠心,搭档默契配合,钟怡坤在戏里有两处表演相当出彩。一是初遇苏三,唱至“只得乔装踏雪到梅亭”,用旋袖、抬腿,表现夜行踏雪;用旋袖、抖袖、扬袖,连带转身,表现漫天风雪,舞姿飘逸。二是苏三猛然跪地,以蒙冤者身份,向身为巡按的王金龙痛陈冤情,钟怡坤先是快步后退,继而向前扶起苏三,步法和水袖繁复,动作流畅舒展。
武小生也是钟怡坤的拿手戏,她以武小生担纲的角色有《嫦娥奔月》的后羿,《烽火情仇》的范金堂等,除此之外,《血溅南梁宫》的萧绚、《汉宫惊梦》的刘据等角色,都是文武并重。演武小生,钟怡坤善于“武戏文演”,身段动作以及武技少而精,情感流露集中在眼神。“一身在脸,一脸在眼”,钟怡坤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在武戏中更是夺人魂魄。潮剧本戏《王莽篡位》里有一折《经堂别》,钟怡坤饰演吴汉,迫于母命仗剑闯经堂,意欲杀妻效忠家国。在这场戏里,她的眼神充满杀气,又深藏爱意,传神地表达出角色的内心矛盾。
虽然拥有不凡的武技,如《血溅南梁宫》的肖绚,在“错审”一场,她单膝跪地,连续甩发完成的“乌龙揽柱”,动作利落漂亮,一直为戏迷所津津乐道。但钟怡坤并不滥用技巧,她最满意的角色,是《汉宫惊梦》的刘据,既有骨肉情深、儿女情长、爱恨交织,又有蒙冤逃难、亲信叛变、绝处逢生,通过唱腔和动作,能够较全面地展示人物复杂的情感。
唱,相对是钟怡坤的弱项,由演“哑剧”式的舞剧到首重唱念的戏曲,这一跨度实在太大。钟怡坤的做法是,先树立起人物,进入其情感世界,在角色的喜怒哀乐中调动情绪,以情带声,唱念发自肺腑,以饱满的情绪去感动观众。除演女小生外,钟怡坤偶尔也演老旦,她饰演的《银锁怨》的康母,是重男轻女恶习的造恶者也是受害者,可怜又可叹;《蝶恋花》的杨老夫人,气质高贵,威严又慈爱。从小生到老妇,钟怡坤驾驭角色落差之大,也如她充满传奇的人生一样,令人叹服。
钟怡坤的好戏集中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也有一些,在潮剧院二团期间。自2001年调到一团后,直至退休,基本赋闲。早年,她凭借毅力和天赋,跨过了人生的沟沟坎坎,终得潮剧前辈慧眼指引,使其人尽其才,成为海内外瞩目的女小生。遗憾的是,正值艺术更臻完美之际,就淡出舞台了,过花甲之年不久,便染疾离世,留给世人几多感慨。
钟怡坤的表演,有一种朝气蓬勃的张力,在矫健舞姿中,洋溢着呼之欲出的激情,让人分不清是她在演人物,还是人物灵魂附体。她洒脱儒雅的女小生风范,值得肯定,值得借鉴。
原载《汕头广播电视报》2013年12月5日(779期)第18版“声色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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