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1905—1975)是现代作家和藏书家,“五四”时期参加过现代新文学团体创造社,自谓是“创造社小伙计”。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写小说,编《幻洲》半月刊并亲自插图。抗日战争爆发,他经广州到香港,在香港一住三十年,长期编辑《星岛日报》副刊《星座》。1988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过他三卷《读书随笔》约二十二万字,实只占他遗文十分之一,叶灵凤晚年以“霜崖”笔名在《霜红室随笔》专栏上写下大量散文随笔。近读陈子善为叶灵凤新编的《霜红室随笔》(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见其中竟有一篇《从陈三谈到磨镜》文章,觉得甚有趣味,可以介绍给关心潮州文化的读者。

叶灵凤说:“有名的潮剧《陈三五娘》,其中有一重要情节,就是陈三为了希望能与五娘相见,乔装‘磨镜人’,到黄家为五娘磨镜,失手打破了所磨的镜,无法赔偿,只好卖身在黄家为佣。这是全戏重要的一个关节。”叶灵凤是江苏南京人,香港回归前,他曾多次回国观光,但他显然不能在内地观赏到潮剧。笔者查阅了林淳钧先生《潮剧闻见录》和《岁月如歌——潮剧百年图录》两书,知道1960年5月,广东潮剧院以一团为基础组成广东潮剧团到香港演出,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当时香港各大报刊都有显著报道,有“无谈不潮剧,无声不潮音”之语。报人叶灵凤这时应对潮剧有深刻印象。1961年,由广东潮剧院一团演出的《荔镜记》被拍摄为戏曲片,该片由姚璇秋演黄五娘,黄清城饰演陈三,萧南英饰演益春。叶灵凤应是看了这部戏曲片,他在文中引述“那首歌词”:“七尺丈夫莫漫猜,青梅有约故人来。殷勤为谢深情意,愿下温峤玉镜台”正是电影中陈三的唱词。而且,叶灵凤此文写作发表的时间正好是1962年。

我国使用铜镜照容的历史悠久,现代的古董铜镜不少是战国出土。大约到明末清初,还在使用铜镜,但铜镜使用日久,镜面昏暗,照物不清晰,这就需要“磨镜人”来磨镜,在玻璃镜已经盛行的今天,多数人不知磨镜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博览群书的叶灵凤便在文中指出:“我国的铜镜,是用铜和锡的合金制成,再渗入水银”,并引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凡铸镜,模用沙灰,铜用锡和。《考工记》亦云,金锡相半,谓之鉴燧之剂。开面成光,则水银附体而成,非铜有光明如许也。”磨镜有药,称为磨镜药。因为除了要磨去镜上的积垢之外,还要敷上镜药,使其恢复光明。叶灵凤戏看得十分仔细:“我们在舞台上见到戏中的陈三,乔装为磨镜人后,挑了一副金漆小担,在黄家后花园里坐下,他显然从李公那里学到了几度‘散手’,这时只见他取出了几个小纸包,又用一根药杵一样的东西,在一只小钵里又捣又研,然后在那面镜上磨墨一样的用力的磨,又一再用一幅小巾去拂拭。这几个手式都做得很仔细,那些小纸包代表磨镜药的,只是一般观众大约未必能体会这些细节了。”

关于陈三磨镜的舞台动作和道具,应该说,传统的戏曲一脉相承,不会因后人不能体会而有所失落。笔者见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刻《荔镜记》上面的明代版画插图,磨镜所挑担子及陈三磨镜场面纤毫毕现,对照《岁月如歌——潮剧百年图录》剧照:陈三在磨镜、益春一旁端盘送茶,五娘半隐屏风后,而陈三的磨镜担子及手执如粉笔长条的药杵,四百年间都很相肖。

由于叶灵凤熟悉古代有关磨镜掌故,看戏也很用心,故在文中还指出:“古人用镜是时常要磨淬的,磨镜的生意大约很不错,同时工具简单,又不难学,所以不仅《陈三五娘》一戏里的陈三,能够乔装磨镜人混入五娘家,就是古人也有不少因了困乏,临时藉磨镜自给的。《益都耆旧传》云:‘杜真孟宗,周览求师,经历齐鲁,资用将乏,磨镜自给。’”并且说:“由于他们的主顾都是妇女,工作地点总是在后门口、庭院里,或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里,这才构成了《陈三五娘》戏中的那个情节,乔装磨镜人的陈三,才有机会进入黄家,并且与五娘和益春相见了。”这样就把《陈三五娘》的戏剧情节分析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我们不得不佩服写过小说《女娲氏的余孽》的作家叶灵凤的文思和才情。

《陈三五娘》和《苏六娘》两出最具地方特色的潮剧是潮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瑰宝,它们早在明代都有戏曲刻本面世,说明演唱已很久远。上面叶灵凤引的曲文“愿下温峤玉镜台”即见于《荔镜记》中“愿学温乔下玉镜台”(见广东人民出版社《明本潮曲戏文五种》)地方戏曲也用上《世说新语》温峤在北征时得玉镜台以此为聘娶得姑女为妻故事。像这样乐曲悠扬、台词优美的地方戏曲应让其经常演出、家喻户晓,方能很好传承“非遗”。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