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重人生义与情——浅谈《告亲夫》影与剧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氍毹上你方唱罢我登台,代谢迅捷。纵是《苏六娘》《荔镜记》《辞郎洲》,演出也有冷暖枯荣。但《告亲夫》似乎是例外,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历经半个多世纪,除了十年浩劫外,它从未真正淡出舞台。《告亲夫》有电影本和舞台本两种,本文试图浅析两个版本的整理和传播、行当和表演,以及人物和戏文,希望对爱戏人有所裨益。
《告亲夫》源自旧本《戒自由》。1956年三正顺潮剧团首演,剧本整理林劭贤,唱腔整理金林表、吴越光,导演金林表,舞美谢良田,司鼓林锦和,领奏洪赛利,由陈云娟饰文淑贞、姚丽珊饰颜秋容、吴介孝饰盖良才、翁妙辉饰若云、郑壁高饰盖纪刚。
1960年,广东潮剧院一团原计划将《告亲夫》拍成电影,因10月有赴柬埔寨出访演出,改由新成立的广东潮剧院青年剧团承担拍摄任务。广东潮剧院青年剧团成立于5月1日,经过两个多月的排练,于7月20日到广州参加广东省第一届青年戏曲演员汇演,其中林舜卿、徐永书的《活捉孙富》,叶清发、翁妙辉的《赵宠写状》,张长城、朱楚珍的《闹开封》,以及现代剧《摇钱树》均被评为优秀剧目。电影《告亲夫》的主要演员便从这批基本功扎实的年轻人中挑选。
剧本由郑文风、马飞、王江流再度整理,经浓缩、调整成电影剧本,同年秋在珠江电影制片厂开拍。戏曲导演吴峰、电影导演罗集群(即罗志雄),唱腔整理马飞,司鼓王志龙,领奏陈汉泉,由林舜卿饰文淑贞、陈淑妆饰颜秋容(配音朱楚珍)、叶清发饰盖良才、翁妙辉饰若云、张长城饰盖纪纲、郑强发饰颜孝卿、蚁锡深饰医生、林惜兰饰巧儿、陈文炎饰门人,林野、佘纲声饰恶仆,吴木泉、陈集豪饰班头。全团上下通力合作,克服了临急受命、时间紧迫、物质奇缺等困难,仅用二十多天时间,完成了《告亲夫》黑白戏曲艺术片的拍摄,由香港星光冲印公司冲印,香港新联影业公司出品。
影片1961年上映,在海外引起强烈轰动。据张长城、叶清发、林舜卿等老艺人介绍,影片曾在泰国月宫戏院日夜不间断连续放映逾月,还出现了观众践踏伤亡事故。泰国当局对此高度关注,怀疑剧中有“赤化”成分,泰国王室还亲自审看了电影。《告亲夫》及《苏六娘》《荔镜记》等影片所取得的成功,极大地促动了东南亚当地潮剧剧艺的发展,甚至有部分儒剧社(汉剧社)演出团体也改成潮剧团体。另据《潮剧剧目汇考》记载,60年代广东潮剧院青年剧团、南澳潮剧团、诏安潮剧团都曾演出《告亲夫》舞台本。
1983年,广东潮剧院二团重排《告亲夫》,导演吴峰、副导演吴殿祥,舞美管善裕,服装设计陈木森,化妆赵茹琴,司鼓郑金泉、领奏郑声立。舞台录像由郑健英饰文淑贞、王少瑜饰颜秋容、陈文炎饰盖良才、刘小丽饰若云、陈光耀饰盖纪、钟国强饰盖诚,廖顺兴林武元饰家丁;录音由曾馥饰颜秋容。这一版的录音录像,是该剧流传最广的舞台本音像,在当今中青年观众中的知名度可能还高于电影。潮剧院二团版《告亲夫》为1984年1月至4月间,赴泰国、新加坡、香港访问演出剧目;1987年4月赴新加坡访问演出剧目,好评如潮。剧作家李志浦曾赋诗《郑健英饰演〈告亲夫〉中文淑贞观感》:“贵重人生义与情,两般相悖孰为轻?徇情可恕亲夫罪,仗义不忘冤鬼声。宁断孽缘存正气,因从旧谱树新型。淑贞双绝谁家女,玉质金嗓郑健英。”
进入新世纪,《告亲夫》的主要演出单位为广东潮剧院一团,先后有两个主演组合。2000年开始主要由郑健英饰文淑贞、刘小丽饰颜秋容、李义鹏饰盖良才。近年主要由张怡凰饰文淑贞,刘小丽、吴奕敏饰颜秋容,林初发饰盖良才。其他角色若云、盖纪纲、盖诚主要分别由吴玉东、林武燕、李四海等饰演。锦出《审出》演出频率也较高,其中盖纪纲一角是张长城晚年保留角色之一。
另外,香港楚蕙潮剧团在出访东南亚演出中,也曾上演《告亲夫》,余莉丽饰文淑贞、陈楚蕙饰盖良才、林玉饰颜秋容。2007年2月,揭阳市小梅花艺术团以“广东省潮剧发展与改革基金会募捐鸣谢晚会”演出实况出版了童星版《告亲夫》全剧VCD、DVD、CD,由黄晓佳饰文淑贞、吴泽霞饰盖良才、方沐榕饰颜秋容、谢紫榆饰盖纪纲、江楚曼饰若云。
上一期谈了《告亲夫》的整理和传播,这一期接着谈该剧的行当和表演。
潮剧《告亲夫》的行当和表演
潮剧《告亲夫》和《苏六娘》《荔镜记》《辞郎洲》等经典剧目,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演至今备受推崇,但《告亲夫》相对没有其他三出戏引人瞩目。鉴于当时的时代背景,《苏六娘》《荔镜记》《辞郎洲》的整理与创作,意义重大,编创与演出均为顶级阵容,而其传播和影响甚至还超越了戏曲自身的魅力,尤其是《苏六娘》《荔镜记》,承载了人文历史、乡风民情和故土情结,成为剧种的标记和本戏的代表。
即使撇开戏外因素,这三出戏的行当和表演也非比寻常。剧中女主角戏份为量身定做,是剧种代表人物姚璇秋的代表作,其他演员难以在声、色、艺的表现力上与之吻合。苏六娘和黄五娘属潮剧闺门旦行当。戏谚说“三年能出一状元,十年难出一小生”,潮剧小生“难出”,主要原因是调门偏高,生旦配搭的重头戏多,唱曲负荷大。其实,闺门旦也同样“难出”,演员必须嗓音清亮甜润,扮相俊美,气质高雅,尤其是举止投足要温文尔雅,表演规范,不混杂味。
闺门旦多饰演涉世未深的妙龄少女,如果演员自身的精神世界清纯,就容易达到神似,表演素净淡雅。其舞台形象必须亮丽而不妖艳,端庄而不凝重,有活力而不张扬。反之,如果显山露水,过媚过俗,或扮样装嫩,均难以担当。如果举止灵巧,就成彩罗衣似婢女;如果色黯沧桑,就成乌衫似怨妇。闺门旦对演员自然条件的要求,或者要略高于彩罗衣与青衣,存在更多先天的自然性,后天的不可塑性,以及业界的不可复制性。
《苏六娘》《荔镜记》两剧的其他角色也较挑演员,桃花、益春的彩罗衣行当,杨子良、林大的项衫丑,均为剧种擅长的行当,要求演员有规范而不落俗套的表演。最难演的要算《苏六娘》的乳娘,当年洪师傅借助独特的生活化表演,使这位卑微老妈子有了喜感,既可爱又可怜,他的演技后辈望尘莫及。而《辞郎洲》除了女主角难找外,普通观众对这种家国大义的历史剧,终究不如才子佳人戏、伦理戏、公案戏,更贴合欣赏情趣。
反观《告亲夫》的编创和演出,则相对低调,其影响力也仅在剧作本身,没有过多戏外的负担。这是一出伸张正义,扬善惩恶,具有劝世教诲的伦理剧。它不是谈情说爱的才子佳人戏,也不是简单的多情女子负心汉,始乱终弃的因果报应剧,它的看点在恋人、夫妻、父子、尊卑相处之道,公私国法之权衡,情理恩怨之仗量。由于不是专为特定角色撰写,它对演员的要求一定程度上并不“苛刻”,选角相对容易。这也许是这出戏能够常演不衰的主观原因之一。
《告亲夫》角色均属“正常行当”。颜秋容在“绣阁话别”以闺门旦为主,“圣母殿”以乌衫为主。秋容临死前的泣诉,因怀孕而身体沉重,经夜奔而气若游丝,动作幅度宜小,区位变化宜少。文淑贞以乌衫为主,她出身名门,知书识礼,表演宜庄重。“劝郎迁善”中,她苦口婆心,夫妻情重,不能有骄妄与偏激姿态;与盖纪纲言辩时,要格外注意分寸,即使慷慨陈词,言出如山,也要顾及礼份,不可咄咄逼人。“自古严父出孝子,公公官居府尹,治家无方,实是食禄有愧”一段,文淑贞语气宜沉重缓慢,意有不忍,但又迫于义愤,不得不说,言毕即后退并下跪。这段表演体现文淑贞在不得已之下,言辞冲撞了公爹,随即谢罪,这既是对礼份的警觉,也是对遇人不淑的无奈和哀伤。
盖良才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无良之辈,但不失翩翩风度,行当属小生与花生相结合。在未起杀心之前,以小生行为主,他的英俊和才情,是骗取秋容芳心的漂亮外衣;此后以花生行为主。如果一登台就是花花公子行径,甚至表演油嘴滑腔,近似丑角,则是行当定位不当,人物将少了由逢场作戏到移情别恋、忘恩负义,直至丧心病狂的内心转变呈现;颜秋容的形象也将受损,观众在哀怜之余,难免对其看上如此劣迹斑斑的花花太岁,多加指责乃至厌恶。
戏曲界有两句老话“人保戏”“戏保人”,说的是作品和演员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前者指作品一般,但有名家出演,其艺术功力和影响力能够弥补作品的不足;后者指戏是名剧,或者剧情、人物生动感人,可以为演员的二度创作提供空间,容易出效果。《苏六娘》《荔镜记》《辞郎洲》戏文好、曲子动听、编导细致,起点极高,并有量身定做因素,有好演员撑台是关键,可以归入特殊的“人保戏”行列。类似的还有《辩本》《扫窗会》《闹开封》《柴房会》等锦出,特定的演员一旦退出舞台,戏也就封箱了。
《告亲夫》可以算是“戏保人”,它和《金花女》《春草闯堂》等剧目一样,词曲俱佳,剧情观众喜闻乐见,虽然主角唱做并重,但对演员的要求并没有过高的门槛,只要行当与表演定位明确,演出投入,谁演都容易出彩。
贵重人生义与情(三)
——浅谈《告亲夫》影与剧
前两期谈了《告亲夫》的整理与传播、行当与表演,这一期谈人物与戏文。
文淑贞的戏文
《告亲夫》的女一号是文淑贞。“文淑贞”三字,倾注了剧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挚爱,温婉端庄、贤淑明理、笃定不屈,剧中尤以救护颜秋容和状告盖良才着墨生动。
文淑贞为何要救颜秋容?基于妻子的天性,文淑贞必须审视丈夫言行,只有阻止了丈夫的不法,才能维系婚姻。她的营救既源自善良和正义,也出于顾及盖门及自身安危。然而仅是以上缘故,任何有正义感、责任感者均能做到,好在剧作者有妙笔。
电影本文淑贞一见颜秋容,就称其为“姐姐”,随后两人姐妹相称。这一情节令人激赏:一是使文淑贞的营救在道义之上,还带有姐妹情深,她的谅达胸怀世所罕见;二是尊重秋容旧约,肯定了无媒私婚,让秋容随后的惨况博得怜悯;三是反衬盖良才的负心绝情。舞台本文、颜互称小姐,回避彼此的名分,放在剧中人所处的重名分、论长幼背景,则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此称呼使人费解和尴尬。
文淑贞为何要控告盖良才?对此电影本和舞台本均有“遇人不淑我挥泪”“为正义岂容我庇护邪恶”等戏文。随着剧情发展,文淑贞的身份多次转变,由旁观者变成援助者,后来成为受害者和复仇者。她对盖良才的态度以“杀江”为转折点,在此之前企图“劝郎迁善”,此后对自以为杀人灭口得逞而洋洋得意的丈夫,她幻梦破灭,认定“清浊之水不同流”,即使不被推下江中,也将与盖良才分道扬镳。
死里余生的文淑贞在圣母殿痛定思痛,纵然秋容没有沥血写状,她也不容盖良才逍遥法外。随后她续写冤状、公堂投告,名为“为正义岂容我庇护邪恶”,实是“遇人不淑我挥泪”的了断,既为秋容讨正义,也为了除暴安良和自身的复仇。同理,盖纪纲的父斩亲子,固然有像包公、海瑞、王佐般执法无私的高风亮节,但人非草木,骨肉情重,这里的秉公执法,其实质更是“势成骑虎罢不得”。
颜孝廉、盖诚的戏文
《告亲夫》电影本和舞台本除了主角戏文有出入,对配角安排也有所不同,比如在出场人物中,前者多了颜秋容之父颜孝廉,后者多了盖府老管家盖诚。
颜父戏份为责女私婚。因大夫诊出喜脉,秋容春光泄露,平素教人以礼的老孝廉盛怒逼女自裁。秋容被迫仓皇出走,往吴江投靠盖良才,此时盖家是她唯一的归宿。舞台本是身为一郡鸿儒的颜父将女许配王家,秋容获悉后出走(秋容信中所述)。秋容虽然难违父命,但纵然投靠良才未遂,颜家仍可栖身,其凄楚无助自然不及电影本。
盖诚在舞台本有几次出场,比较重要的有两次。第一次为数九寒天,文淑贞来到书房,盖诚告知良才行为不端真相,并寄望予以规劝;第二次为当日深夜,盖诚引文淑贞到书房营救秋容主婢。笔者认为盖诚这一人物形象值得商榷。书房服侍本为书童职责,不属管家所为,且文淑贞贤德,过门数月理该对丈夫品性有所觉察,无须提醒。另外,舞台本盖纪纲来信催归,安排由盖诚自吴江捎至南昌,也有悖常理。千里传书可由青壮僮仆或驿马代劳,不应由老管家跋涉奔波。
舞台本安排义仆盖诚出场,或者是想使其成为一个参照,以此映衬家主盖纪纲的正面形象;也或者想与若云成呼应,颜、盖两家均有仗义婢仆,暗喻正义自在人心。但若云在剧中不可缺少,她既是颜秋容的守护者,也是颜、盖盟约见证人,而盖诚的存在显得多余。电影本删去盖诚戏份,使文淑贞的“劝夫”和“搭救”戏份集中。她救护秋容源于自发,不须他人敦促,对其人格塑造更为有力。
其他细节的戏文
在细节安排上,电影本和舞台本也有一些区别,这里仅举二例。
一是对男一号盖良才的着墨。电影本有两处独具匠心。“新娶”一段,盖良才有下场诗式的“天赐良缘夸艳福,且把旧情付云烟”念白,有助于揭示人物内心,并补述离南昌的真正原委。“劝夫”的开场,盖良才临窗有“室内梅花香渐淡,园外桃李色更娇”的借物吟咏,以此形象地描摹他的喜新厌旧,眷恋花花世界的本性。舞台本没有这两处独白,殊为可惜。另外,盖良才在面对颜秋容主婢质疑时,舞台本有“恋恋惜别离吴江”戏文,存在谬误,“离吴江”应为“回吴江”或“离南昌”。
二是颜秋容的来信。那封被文淑贞无意间看到的颜秋容来信,电影本为秋容来盖府之前,为探虚实先投书信探询。良才未及藏匿书信,淑贞即至。慌乱间,良才将信藏于袖中,离开书房时,不慎书信落地为淑贞所获。舞台本为良才迎娶日,秋容书信至。良才将书信夹于书卷,后为淑贞翻读时看到。既然良才已负心,诚恐前情泄露,收信时即警告老管家守口,这封信已无保存的必要。自秋容来信至淑贞读信,时隔三月,良才有足够的时间灭迹。虽说百密难免一疏,能够勉强成理,但终不如电影本来得顺畅。
相对而言,《告亲夫》舞台本白玉微瑕,电影本经郑文风先生等剧作者再度创作,人物突出,情节紧凑,编排缜密。半个多世纪以来,《告亲夫》“父审亲子,妻告亲夫”的富于戏剧性情节,为观众所津津乐道,“家务公断,国法私情”所触及的矛盾冲突,发人深省。
“贵重人生义与情,两般相悖孰为轻?”《告亲夫》营造的艺术美感及隐藏的现实思考,可圈可点,见仁见智,本文权当抛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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