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法国普罗旺斯大剧院门口,陈智林有些忐忑地来回踱步。在欧洲的巡演已持续了两个月,那些戏鼓背后的掌声雷动,他已见得不少。欧洲人在戏剧底蕴异常丰厚的本土为买一张川剧票群情激动的场面,让每个演员兴奋不已。这个带领一帮川剧伶人和潮流赤膊“对抗”的男人,显得有些孤独。“码头哪有个尽头,只有走不完的台口。”陈智林的话,在普罗旺斯大剧院门口,像面悲壮的招牌。

和陈智林坐下来聊的时候,他主演的川剧《易胆大》(编剧魏明伦)刚在第十一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优秀参演剧(节)目资助项目评审”中获得了18万元的资助,这对于一台经典川剧来说,是个莫大的好消息,“我相信,只要来剧院看过两场川剧的朋友,一定会爱上川剧。年轻的朋友对川剧不了解,也有一些误解,认为川剧就是变脸和喷火,其实川剧里还有许多比变脸更高超的技巧和趣味。”

在更多人的心目中,作为四川省川剧院院长的陈智林是以一己之力站在商业潮流的对面,无论是跑龙套还是当院长,陈智林在戏台上一直在演戏,“舞台上假得太多太久了,卸了妆,一杯酒,我其实真实得一塌糊涂”。在戏里,他是忠肝义胆、天地君亲的男儿;在朋友眼里,他是血气方刚的壮汉;在家里,他是个“规范的、不太顾家的父亲和丈夫”……在轰轰烈烈的商业流行文化面前,陈智林竟许给自己一个清清零零的戏梦。他说自己要是去唱歌,早就是歌唱家了。

“漂啊漂,漂不尽的码头,走啊走,走不完的台口……”

台口,是戏班子中间常用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戏班子有没有接下来的演出活。“有台口”就指有演出任务,所谓台口就是戏班子生活的嘴。

院长·老板

世人只看前台戏,谁知后台倍凄凉。与其抗衡,不如弄潮。现在,陈智林总是随身带着剧团的演出海报和资料,随时准备推销。

2008年4月的一个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陈智林从梦中惊醒。电话是从辽宁打来的,电话那头,辽宁北方化工集团的有关负责人迎头就问“5月到辽宁演出的准备做好没有”,陈智林一个踉跄爬了起来,“老子就等你这个电话了!”将川剧推销到东北,一直是陈智林的愿望。通过一场马拉松式的谈判,辽宁北方化工集团出资超过50万元,邀请川剧《易胆大》等剧目到辽宁5个城市演出10场。陈智林俨然一副川剧商人的模样,“推销川剧是我的责任,我的目标是把川剧卖向全球。”

去年10月,他带队在加拿大巡演,感受颇深,“川剧的魅力在那些老外眼中简直神了!一个个观众买票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去年国庆阅兵的时候,我和我的演员们正在多伦多大剧院高唱《歌唱祖国》,那种振奋与骄傲无与伦比。”到了今年春节,他带领剧团又在泰国进行了30天的演出,腊月二十七,他给妻子打电话:“你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泰国过春节吧。”一句话,妻子和儿子飞到了他身边。

3月2日到6月25日又是接近4个月的商业演出,在瑞士的梅济耶尔若拉剧场连演14场,1000多个座位的剧场场场爆满;在卢森堡,剧团停下来排练20多天,对方为了留住剧团,全程包了一行30多人的吃住;在匈牙利的第一天演出结束后,对方主动将他们入住的酒店换成了著名的匈牙利大饭店,只为“让中国艺术家住得舒服一点”。陈智林现在都还记得卢森堡歌剧院的院长对他说的一席话———“我做了8年的歌剧院院长,你们的艺术是惟一能够同时吸引6岁儿童和80岁老人,不需要任何解释就能达到精神合一的表演艺术。”

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儿

陈智林呷了一口清茶,为了我们的采访,他从上海拿奖回成都还没到家,就专门新买了一件白色T恤,说是“显得亮眼,拍照好看。”

《易胆大》中最让人感念的台词是———“漂啊漂,走啊走,漂泊啊,漂啊漂,漂不完的码头;走啊走,走不完的台口。人生路难走,再难也要走”。大幕一开,背后的帮腔甩出凄美的亮音———戏词之通俗,活得之明白———人这一辈子,最难的就是把自己活明白。

1979年,他15岁,在成都老文化宫旁边的解放军影剧院,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川剧,那是一出名为《卧虎令》的戏,票价陈智林已记不清了,只晓得当时是人头攒动。他拿着同学父亲找关系弄来的票听得心潮澎湃,那些狡黠机智的戏词智慧、飘逸旷达的动人唱腔瞬间击中了少年的心,“我出来以后兴奋得很,睡都睡不着,我当时就告诉自己,我也要唱戏!”那是一个川剧疯狂流行的年代,一出戏,2个半小时,却足以改变他的一生。出生自普通工人家庭的陈智林决定报考四川省川剧学校,为了这个决定,他和家里人对立了很久,“一个唱戏的,能有什么出路?”家里人的不理解让他反而更对戏里人生充满着向往。1979年9月,当他拿到川剧学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家人用沉默顺从了他的向往。“我当时甚至对‘角儿’的概念都不清楚,就是想唱戏,觉得好。”

这一“好”,就“好”了5年。进校时1.75米的个子,到现在还是1.75米。由于学艺之初年龄偏大,陈智林的骨头软度和力度稍差,被打手板心那是常事,师傅甚至赌气地说了“就凭你?翻得好跟头,我跟你姓”的狠话。第二学期,陈智林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12点前从没睡过觉,他做到了,“行话叫学得好,吃艺饭;学不好,吃气饭。直到现在我翻跟头都很漂亮,这是师傅教得好,也是我练得扎实。” 为了舞台上精彩的亮相,陈智林吃尽了苦头。“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得挨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这样的“三问”,时不时地从陈智林的脑袋里冒出来。

“要想人前显贵,你必得人后受罪。”师傅说。

刘金龙曾像邓丽君一样火

在之前媒体的“集体笔触”中,对陈智林的评价出奇地统一:在中国戏曲舞台上,有身段、有扮相、有嗓子的小生可谓凤毛麟角,但陈智林就是其中一位,音色美,音量足,音域宽,高低可就,舒卷自如。”而如今,陈智林则更多地是在“老生”行当折风弄雨,“我其实什么都唱过,生旦净末丑的东西都尝试过。”

1984年,陈智林从省川剧学校毕业分配到攀枝花川剧团。说是川剧团,但却是个仅有几杆枪的班子,刚去攀枝花,陈智林就想回成都,他甚至还想过自立山头,拉自己的兄弟伙搞个川剧团,最后好不容易在领导的劝说下在攀枝花安营扎下了寨。1987年,实在忍受不了寂寞的陈智林还是离开了,走时没有给任何人请假,“背着包我就走了,同事看到以为我要回家,问我好久回来,我说不回来了,当时他们眼睛瞪大的样子很吓人。这有什么,想走就走!”陈智林说自己“常有冲动的想法,但从没想过冲动的惩罚”。1988年,他到了四川省川剧院,工资每月60多块,“我很知足,觉得很幸福。”

幸福是因为当年川剧够火。“那个时候满大街除了邓丽君的磁带,就是刘金龙的,好卖得很,哪像现在……”陈智林说,川剧名家刘金龙的《收烂龙》《劝夫》曾是街头巷尾传唱的经典,和串串香、麻将一样,充盈着这座城市的血脉。“很多人问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川剧?我会告诉他,川剧就是川人用自己特有的幽默,以坚韧的姿态去讲四川的故事,讲中国的故事。”

戏剧家,总有自己出道成名的时候。陈智林的成名作是《托国入吴》,剧中男主人公有一段50余句的核心唱段,抒发的是越王勾践的丧国之痛与誓雪国耻的悲壮激情,他的演唱一字一珠,如“行云流水,声惊四座”,也因为《托国入吴》他拿下了“四川省青年主角表演一等奖”,这是1986年,他才22岁。

1989年,陈智林主演的《花荣射雕》应邀进京为第11届亚运会艺术节演出。同年,在《望娘滩》中他饰演中年聂郎,激昂慷慨的唱功加上变红脸、变黑脸、变金脸的表演特技,在第二届中国艺术节成都分会场演出时获得如潮掌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火”了。

“二度梅郎”的半瓶1573

1989年,“走红”了的陈智林获得了做梦都想拿的中国戏剧“梅花奖”(第七届)。到如今,他的手机尾号就是“1989”,对他来说,这朵梅花他等了整整10年。1991年,陈智林顺理成章地走上了四川省川剧院副院长的位置。“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能做好这个‘官’的。”但谁也没想到,1996年,他竟去了渠县当了副县长,分管教科文卫。

“其实,一开始特别不适应。因为艺术是形象思维,而副县长需要的是逻辑思维。思维方式的转变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陈智林提到了一件事,有一次县里的领导都外出了,他需要去参加一个征兵工作会议。渠县一直是个征兵大县,作为副县长,他要坐在主席台上,下面坐满了官兵。“原以为我就是个陪衬,没想到武装部的政委后来说‘下面请陈副县长作重要指示’,这一句‘重要指示’顿时就把我搞晕了,脑子里空空的,结果我说了些客套话就草草收场。那是我最尴尬的一次经历。”

两年后,陈智林卸任离开渠县,在欢送酒会上他哭了,他又一次唱了那出《望娘滩》,整个酒会像个演唱会。第二天早上7点不到,知道他要走的人纷纷来到县政府招待所门口等他,一起吃早饭,然后说了更加动情的话。

回到川剧院,陈智林的性情变了不少,也走出自己的演出路子。2002年,他演出的《巴山秀才》震惊川剧界,为了重新塑造戏中瘦而高、迂而酸的孟登科,中年发福的陈智林从投入排练到首演,50天的时间里体重减掉了整整26斤!每次演完《巴山秀才》,他都是一身大汗,湿了几层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2002年,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该剧亮相于上海大剧院,首站成功;继而在2003年北京国际戏剧演出季占尽风流;2004年陈智林再度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第21届),业内人称“二度梅郎”。

在渠县做副县长的时候,陈智林学会了喝酒。锻炼到现在,陈智林已从当初的“滴酒不沾”变成了“沾酒不滴”,“反正现在喝酒的时候我没考虑过醉不醉的问题,应该还没彻底醉过。”没醉过是一回事,难过又是另一回事。2003年,他带团去北京长安大剧院演出,与剧院老总的一次拼酒至今让陈智林记忆犹新。因为投缘,因为是初次见面,还因为都是性情中人,于是两人决定将一瓶泸州老窖1573分而干之———半斤酒倒进敞口杯,需要一口气喝完。“兄弟,喝了这满杯,你们一场演出我多给几万演出费!”陈智林二话不说,端起就喝,就这一满杯让剧团在北京演出期间多挣了几十万,“喝了以后,回北京川办宾馆睡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了整整一天,掏心挖肺,难受之极。”

如今,陈智林和长安大剧院的那位老总已是多年密友,“我们可以说是当空一拜,如遇故人。”

世人只看前台戏,谁知后台倍凄凉。与其抗衡,不如弄潮。现在,陈智林总是随身带着剧团的演出海报和资料,随时准备推销。

陈智林的夫人姓赵,来自一个军人家庭,蒙古族。在陈智林眼里,她除了是自己生活上的伴侣,更是事业上的知音,“她现在对川剧很在行,知道我在舞台上想要表达什么,这点很重要,我觉得我现在很幸福。”

变脸不能代表川剧,它只是川剧里的一项“雕虫小技”,我们剧院会变脸的太多太多,只要他想变,一两百张都不是问题。如果说一个变脸就能代表了四川文化,那就太肤浅了。

红颜·知己

“夫人,慢点开车!”陈智林拉开车门坐上来,一家人要去赴好友的晚宴。陈智林的夫人姓赵,来自一个军人家庭,蒙古族。在陈智林眼里,她除了是自己生活上的伴侣,更是事业上的知音,“她现在对川剧很在行,知道我在舞台上想要表达什么,这点很重要,我觉得我现在很幸福。”有些忧伤的老板、幸福的丈夫,陈智林在事业和生活的舞台上同样长袖善舞。和陈智林一家赴宴是种愉快的享受,喜欢看他和哥们一起畅怀的样子,那种气场和他的舞台形象出入很大,席间他自顾自斟满,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陈智林提到了一件让他感动的事。“我们剧团有个非常好的演员叫刘谊,2005年重排川剧《易胆大》之前,她演了电影《红颜》,并接连拿了几个大奖,紧接着便有个40集的电视连续剧请她去拍,但因为要排川剧,她婉言谢绝了。这对她个人来说,经济损失肯定很大。到现在,她都是我们剧院的台柱,她也曾去国外当老师,但终究舍不得川剧院,还是回来了。我们大多数演职员工,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就1000多块钱。她的‘舍得’我们明白,她是川剧的‘红颜’,川剧也是她的‘红颜’。这次去欧洲巡演,同行的30多人每个人挣了8万多块,可演出成本在那里摆着,每个人还得交3万多给剧团。有时候我去练功房,那些进来多年的演员每天仍练功10多个小时,他们不容易,生活不容易,我们的快乐别人也难以体会。”

陈智林有些酸楚,夫人过来敬他酒,两人都站起身,又是一周多没见,十分想念。

“易胆大”的疯狂和悲哀

《易胆大》是魏明伦上世纪70年代末的成名作,“这出戏打响了振兴川剧的头炮,和后来的《潘金莲》《中国公主杜兰多》《变脸》等魏明伦的代表作一起,让川剧走在了全国各戏曲剧种新创剧目的前列”。

“满台荒唐戏,一把辛酸泪!破涕为笑脸,乐极复生悲……”序幕拉开,陈智林决意用一种时尚前卫的方式来重新包装这部袍哥的传奇故事。2004年金庸来川也对《易胆大》念念不忘,因为“这部剧的语言太丰富,把四川历史上的袍哥故事吃透了”。

又是一个冷不防,陈智林要对这部传统经典戏剧进行时尚改编。川剧配乐、川剧唱腔都要有变化……“川剧唱腔的改革就是要把‘恐龙博物馆’变成‘侏罗纪公园’。电影《侏罗纪公园》好看,但它依托的还是我们认为老得掉牙的恐龙。换个形式、换个包装,也许川剧就成了侏罗纪中的宝贝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陈智林穿的那件胸口绣了一只鞋的白色T恤,让他在闪光灯下摩登十足。

变脸?他当然也会。《易胆大》里设置了变脸绝活,他要演,因为他会在家表演给妻子、儿子看,这是艺术,更是生活的快乐。陈智林说变脸很难掌握,但更难的是对人物的理解。如果仅是一张一张地变,就成了魔术杂技了,“变脸不能代表川剧,它只是川剧里的一项‘雕虫小技’,我们剧院会变脸的太多太多,只要他想变,一两百张都不是问题。如果说一个变脸就能代表了四川文化,那就太肤浅了。”陈智林总在跟记者强调要让更多的人走进剧场看现在的川剧,“问10个人川剧好不好看,可能有8个人说不好看,其实这8个人中有7个根本没看过川剧,这就是悲哀。”

之前,四川有200多个川剧院团,但很短的时间内这个数字就降到了40多个,而能够演出的只有30来个!”陈智林曾前往新都调研“芙蓉花川剧团”,这个剧团有着6年与日本对外交流文化演出的基础,但由于推进文艺“瘦身”改革,剧团赖以生存的剧场说拆就拆了。“我始终相信,川剧在民众心中的能量只是被隐藏了。一个很简单的例子,现在流行念白或者叫RAP,其实川剧里早就有了,叫‘磕磕子’,川剧其实是很时尚的艺术。”

说这个话的时候,张学友成都演唱会宣布开票,VIP票价高达3999元,他知道在商业大潮滚滚袭来的当下,自己忧伤地与之抗衡已是悲壮无比。他望了望窗外,夜色刚起。(记者 谢礼恒)

(摘自 《成都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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