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四年(1799年)五月,清仁宗曾有谕旨一道,称他从一个犯官的供词内得知:当时各省官署中,都有能唱戏之人,每逢喜庆节日,宴请宾客,均要搬演戏剧。有时,署中唱戏的伶人还要和市面上的民间戏班一同演唱。为此,谕旨严词斥责道:“民间扮演戏剧,原以藉谋生计;地方官偶遇年节,雇觅外间戏班,原所不禁。若署内自养戏班,则习俗有关,奢靡妄费;并恐启旷废公事之渐。况渐闻近年各省督、抚、两司署内,教演优人及宴会酒食之费,并不自出己资,多系首县承办。首县复敛之于各州县。率皆揩小民之脂膏,供大吏之娱乐。展转苛派,受害者仍在吾民。湖南地方虽尚未激变;而川楚教匪(”教匪“系对白莲教农民起义军诬蔑性的称呼)藉词滋事,未必不由于此。…嗣后各省督、抚、司、进署内,俱不许自养戏班,以肃官栽而维风化。”(《东华续录·嘉庆》)据此可见,当时各省均有“藉谋生计”的民间戏班和督、抚、司、道署内自养戏班两种,而四川、湖北颇为典型,连最高的统治者都由此而觉察到“揩小民之脂,供大吏之娱乐”,成了激发川楚白莲教农民大起义的一个重要原因。

恰好可给这道“上谕”作注释的是极修主人《啸亭续录》卷二的一段话:“勒保数任封圻,簠簋不饬。在蜀数年,民不堪命,致有蜀督赋之谣。…所使令皆优伶,致喜怒为若辈所操,亦嗜声色之过也。”勒保系乾隆朝内阁大学士温福之子,出身贵胃名门,少年入仕;和许多同辈贵族子弟一样,“崇尚华奢”“微逐歌场”,习于浮荡,溺于酒色。他首次任四川总督是嘉庆三年春,嗣后作过经略大臣。不仅在成都的督署里设有戏班,即使他在与苗族起义军、白莲教起义军作战的军营,也随带伶人前往,并因此受到嘉庆的降旨切责:说他“在军惟笙歌酒肉自娱,以国努供其浮冒”(《东华续录·嘉庆》)与此密切有关的,尚有一条旁证:嘉庆初年任四川按察使的董教增是一个道学先生,据说他“力矫豪奢,崇节俭,宴集不设剧。总督勒保以春酒召,闻乐而返。觅撤乐,乃至,尽欢”。(《清史稿。董教增传》)此处以实际例子佐证勒保的迷恋声色;且又反证出二司衙署平时“教演优人”、宴集时设剧助兴的事,并非罕见。

成都古城,明崇祯末年大毁。清康熙初年重修,乾隆四十八年又大修。此后。东西“穿城九里三”,南北相距七里七的街道规模,基本保存到解放后。偌大一个城市,加之乾、嘉之际商业繁荣,工匠荟集,市民阶层兴起,民间戏班必较官署伶工为多,已有相当数量藉演戏“谋生计”的艺人了。省垣以外,各州、府、县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我们从嘉、道两朝的大臣,湖南人陶澎(字子霖,号云汀)所着《蜀夔日记》里,可略知一鳞半爪。

四川乡镇戏班那时也很普遍。嘉庆五年正月十五日定远(现在的武胜县)“乡人于嘉陵江干演灯戏,防江乡用寥寥,且毕趋剧场。贼八、九人闯至…剧场奔溃。”这里提供了演戏的情况。

当时演的是灯戏,则又似不妥。因灯戏只是一些小戏;当其时,演出时间甚长,往往“午后开场”,“至酉而散”。若仅演灯调小戏,势必单调异常。何况“演春灯”的“春”字,又作何讲解呢?这句若作“演《春灯》庆元夕”标点,则顺理成章,疑义尽释。原来这里提到的“春灯”,当系剧目《春灯谜》的简称。《春灯谜》传奇,明末阮大布成(圆海)所着,阮氏的剧作以《春灯谜》《燕子笺》为代表。(在清人传奇孔尚任名着《桃花扇》里对阮大诚等人着作均有描述。)《春灯谜》描写唐代故事:韦文凤女扮男装于元宵观灯中,结识宇文彦;因慕文彦才貌,假代妹子求婚,实系自许终身,后经无数波折,始得成婚。元宵演《春灯》,有应节气的意思,犹之乎。端午节上演《蒲阳惊变》、《拜端阳》之类剧目一样为节日增添喜庆,观众亦乐于观看。这个习惯、沿袭至今。

“乡民于嘉陵江干演《春灯》庆元夕”这里的“乡民”二字,则又明白无误地确定扮演者不是外省流来的戏班,而是本地伶工。(他们也是乡民的一部分),或者也可解释为当地一般民众工作之暇的登台扮演,由打玩友到粉员登场,即今之所谓业余演出。若从后一种说法,则更证明当时川剧与民众的深厚关系。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春灯谜》在川剧传统剧目中,属于高腔剧目。嘉庆),道(光)以前,籍记载者甚少,川剧高腔剧目,见之于史很少而高腔剧目的搬演,则直接关系到川戏的形成,盖因高腔是川戏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种声腔。

川剧由昆、高、胡、弹、灯五种声腔组成。前面提到督、抚、司、道官署内,或贵胃望族府邸内设置的戏班,系演唱“雅部”(昆曲)—当时达官贵人所喜爱的“阳春白雪”。搬演昆曲的伶工,或来自江苏,或“先生实苏产,弟子尽川孩。”(见《童山诗集》卷二十五)。不管是其中那一种情况,由于“昆曲”移植干川土,生活环境变了,演出的观众对象也变了,必不可免地逐渐开始由吴语演变为川音的过程,这与“桔种江南,逾淮而为枳”同一道理。纯粹的昆曲,慢慢演变成声调、板式不变,而吐字为川音的“川昆”了。至于民间戏班,演唱的多为“下里巴人”即群众喜欢的“花部”(乱弹)。几种乱弹之中,弹戏来自秦土。秦腔入蜀,据《秦云撷英小谱》记张银花“习秦声”,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陕西伶入张银花随假父入川,往金川军营售技。(转引自周贻白《中国戏剧史》下册)足见秦腔之流衍为四川弹戏,渊源甚远。而川剧胡琴戏,来自汉剧,以川东一带最为盛行。据彭其年同志生前介绍,他们曾在长寿县发现一件资料:道光年间当地有“龙珠班”社,演的剧目中,有两个可确定为皮黄戏。至今川剧胡琴仍颇接近于汉剧。至于灯戏,曲牌较少,曲调亦较简单。惟有川剧高腔,曲牌众多曲调丰富,在声腔的组织变化,帮、打、唱的协调配合上,都与其他高腔剧种(诸如江西的弋阳腔,青阳腔,湖南湘剧高腔,辰河高腔,常德高腔)有着显着的区别,另辟蹊径,各有千秋。因之,川戏高腔有着浓郁的四川地方色彩和民间气息。在昆、高、胡、弹、灯五种声腔组成的川戏中,从声腔特点来讲高腔应首屈一指。

高腔剧目《春灯谜》上演于嘉庆初年的记载,再参证以李调元《剧话》卷上所淮粉始于弋阳的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川剧高腔的正式形成,最迟当在距今二百多年的乾隆年间(1536-1596年)又,史料中两次提到“剧场”,亦属前所未闻。以住,戏班在乡间的演出场地,常是因陋就简。有时,儿张桌子凑在一块,就是一座露天舞台(或搭临时草台子),在田间,院坝均可演出。另有一种,是修造神庙时,在进山门的地方,建小楼一层作戏台,即万年台,可供作赛社演出场所。庙宇四周的走廊、台阶、院落,即为观众“座位”。而嘉陵江干武胜县的“剧场”,似较上两者更进步了。因为露天“戏台”和“万年台”,大抵皆临时性的演唱,在迎神赛会,或庆佳节,或祝丰年时演出。祀天、祝神、娱民,三者兼而有之。若武胜县者,既名之为“剧场”,堂而皇之,必具备三要素,即,有固定的演出场所;经常有戏班演出;有一批常来的观众。也许就是近代的“茶园”了。—当然,这仅是人们的一般的看法。武胜县当年的“剧场”究竟是何模样,尚待进一步考证。

“窥一斑而见全豹”。综上所述,嘉庆年间的四川戏班已遍及城乡,川剧高腔戏已在城镇演出,相当固定的“剧场”已经出现。而在嘉庆初年,川东、川西、川北,自莲教起义军势如火燎,正如当时诗人所描述“栈道已难通剑阁,商船新又断夔巫”。可是,就在这“烽火照乡关”的岁月,乡民仍踊跃看戏,防江乡勇也被川戏锣鼓吸引,“毕趋剧场”去了。(使义军乘虚而入,演戏者不为无功,抑或义军特出此计耶?)凡此种种,均足以论证川戏在嘉庆年间已相当繁荣,为四川人民喜闻乐见,在巴山蜀水扎下深根了。

春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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