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句台词,而看不到的却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汗水湿透后背,无数次跌倒爬起;背后的艰辛我们无从得知,然而一切可以想见,向每一位戏剧工作者致敬!
在这次第十五届中国戏剧节上,四川省川剧院带来了巴蜀高腔——《铎声阵阵》,该剧改编自四川著名作家李一清的小说《木铎》。这是继《山杠爷》之后,他的第二部小说被改编为川剧,该戏由著名导演査明哲执导,四川省川剧院戏剧梅花奖得主崔光丽饰演女主角——葛来凤,编剧则由郑瑞林等执笔。该剧通过对葛来凤和其丈夫、儿子两代人的命运描写,展示特殊时代各种人物的不同命运,塑造葛来凤独特舞台人物形象,对中华传统文化和民族性格进行再思考。
葛来凤是大脚女子,嫁给了铎人、酸腐书生李天开,李天开有着小富即安的心理,他一心只读圣贤书,而葛来凤却不愿意丈夫平淡地度过一生,强令丈夫到成都闯天下。袍哥方五老爷早已垂涎葛来凤的美貌,试图通过夺取李家的木铎达到瓦解李氏宗族精神象征的目的,不料未成;后来抓走李天开的儿子试图让葛来凤就范,此时,入伍的李天开带兵回到故乡,然而,他嗜血成性,早已不是原先的铎人了,葛来凤受到重重一击,没想到自己盼来的竟是一场噩梦。葛来凤鼓励儿子参军,当儿子回到家中之时,方家与李家后人展开了较量,最终,葛来凤的儿子为了避免杀戮,在李氏祠堂饮弹自尽,独留下抱着木铎的老人——葛来凤。
如果说《山杠爷》是反映改革开放时期,山村固有的生存模式与现代法制社会之间的矛盾,那么,《铎声阵阵》则反映的是20世纪上半叶,乡间家规家训的传承与社会动荡中人性扭曲之间的矛盾。
作为从小说改编而来的戏剧作品,如何处理小说与戏剧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的差异显得尤为重要。
原著《木铎》是一部23万字的小说,从“湖广填四川”写起,跨越一百多年历史,基本囊括了清代至民国时期,川东北地区具有较大影响的历史事件,无论是深刻性、人物的复杂性,还是故事的时间跨度,都对改编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要在舞台上用130分钟呈现一部家族百年变迁史实属不易。
本文就人物塑造以及铎的符号学意义浅谈《铎声阵阵》的部分艺术得失,以正方家。
一、铎与人物的关系
该剧营造了葛来凤在顶端的金字塔式人物关系结构,顶端是葛来凤,第二层
是丈夫李天开和袍哥方五老爷、族兄等,第三层是方家、李家的第二代。无论人物居于哪个层次,均与铎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文学的四川,女性是第三类引人注目的意象。川妹子的坚毅和刚强常常是以独立不倚的姿态凸显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辣”,这是一种有能力、有胆识也有韧劲的“火辣”。这也是葛来凤的人物特征。
戏开篇,葛来凤以大脚女人的身份嫁给老实巴交的读书人、铎人李天开,李天开的迂腐到了何种地步?甚至连男女之事都被葛来凤闹到祠堂之中,最后闹了个大笑话。李天开作为铎人,他只愿意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安安稳稳即可,而葛来凤是个泼辣的川妹子,她见不得丈夫那种懦弱的样子,再三劝说李天开到成都闯天下,李天开觉得成都对于自己而言过于遥远,这个远门铁定不能去,较量之后,当然是葛来凤赢了,这也注定了后半场李天开的悲剧和葛来凤自身的苦难。
丈夫离开,葛来凤自己却不能击铎(女人不能击铎)。这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关系,葛来凤与铎之间始终是若即若离的,葛来凤要守护它,却不能用。她赶出丈夫之后的代价是丈夫的扭曲和异化,成为一个杀人魔头。最后,她抱着木铎,一旁却是自尽的儿子。因此,葛来凤既是传统的“反叛者”又是“守护者”。
李天开是小富即安的,自我的消耗阻碍了自我的发展,阻碍了自我从生存的罗网中探出头来,寻找纯粹生存外的东西。从老实巴交的读书人转变为杀人狂,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人有点无所适从但似乎又合情合理,在疯狂的动乱年代,杀人似乎已经成为一场游戏,谁赢了就能活下去,就像李天开为自己找的借口一样,必须杀人才可以生存,这是生存的困境,可是如何理解他回到家乡之后的所作所为呢?也许,李天开本性即恶,只是缺少呈现的平台,此时便出现了一个悖论——世代是铎人的李家,竟然出了一位杀人狂,铎的熏陶训教作用何在?文化对于个体的“规范”不断缩小,那么离经叛道,标新立异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这在李天开身上体现得较为充分。
一心抢铎、抢妻的方五老爷与李天开之间,谁恶谁善?方五老爷作为袍哥,在戏中充当反派角色,但将其与异化之后的李天开对比,似乎有些迷糊了,该剧要传达什么?该剧想传达的是在铎的约束下,人性之恶得到暂时压制,离开这个环境之后,人性之恶将开出灿烂的花朵。这也正是该戏的主题所在,铎的价值和意义所在。不得不说,原作是高明的,更不得不提方五老爷的扮演者,他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做派还是唱念,无一不透着袍哥的义气和痞性,作为特殊的社会现象,袍哥人有着最鲜明的两面性,换句话说,人性的两面性在袍哥身上体现的较一般而言更为充分。
葛来凤的两个儿子和方五老爷的儿子,在抗战时期争一时之短长,最后李家长子不得不自杀以护铎,一声枪响,曾经一头青丝的葛来凤满头白发的坐在祠堂的椅子上,不能不说是感人的;铎对整个李氏家族、甚至于方、李两家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二、铎的符号学意义
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铎即为该剧最大最核心的符号。
铎,乃为汉族古乐器,大铃,形如铙、钲而有舌,古代宣布政教法令用的。铜舌者为金铎,木舌者为木铎。在该戏里,铎寓意着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是儒家宗法家族制的一个外化形象,是当地人心中的圣物,更是约束人言行的一件寓无形于有形的物品,形同于法律,但又包含了道德层面的约束。铎是象征,在方五爷眼里,那是打垮李家的一条捷径,没有了铎,李家就散了,不战屈人之兵,何乐而不为?方五老爷对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在这个过程中,李家和方家通过铎连接了起来,就如同《白鹿原》中的白鹿两家共用一个祠堂,在祠堂倒塌的时候,人心面临着崩溃,鹿子霖想当族长,盖过白家;方五老爷想抢走木铎,击败李家,殊途同归。
在李天开回来之前,葛来凤应付方五老爷的整个过程,重点展示了葛来凤的唱腔和做工,崔光丽老师是癌症患者,凭借极大的毅力出演这部戏,令人敬佩。尤其是开场,对自己大脚的自信以及对丈夫不谙世事的无奈,最后将丈夫赶出的不忍但又不得不这样做,心理推进富有逻辑性、戏剧性,她的唱做小旦中又有点泼辣旦的味道,俏皮又不失风度,在舞台上挥洒自如,令人入戏;后半场的青衣又显得端庄大方。葛来凤护铎之举,护的是精神支柱,护的是人心。
李天开回来之后,大开杀戒,葛来凤本以为铎可保乡亲性命,可她错了。这一场以木铎引出,成为该剧的一个小高潮,具备成为经典场次的条件,若继续扩展深入,日后定能成为川剧的保留折子戏。
葛来凤没想到的是丈夫变了,木铎对其失去了约束作用,自己苦苦守护的木铎,在战争面前,在生存面前,在斗争面前变得一文不值!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失去信念,她认为铎在,人心不会散,就会辈辈相传,木铎不亡,人心不亡!
这便是葛来凤的守铎。结尾,儿子在祠堂自尽以护铎,将全剧推上高潮,也使得铎的象征意义得到了较大的升华。
世间悲剧无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葛来凤坚持到最后的铎,令她失去了丈夫,更失去了疼爱的儿子,祠堂里片片飞纸如同雪花令时空凝固,似乎让掩埋这世间的一切恶。
木铎的符号性令其贯穿全剧,它的存在使得整出戏更具时代价值和意义。
三、白璧微瑕的探讨
纵观全剧我们发现,全剧有着碎片化的倾向,这正是小说改编的难点。编剧在极力减掉一些人和事,但是还是超出了戏剧叙事的限度。整出戏很紧凑,但似乎又显得有点挤。部分场次无法有效展开,不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比如救子一场,葛来凤并没有完整的呈现出一位母亲的形象便匆匆结束;比如救乡亲一场,如果以铎做文章,点出护铎与今日的反差,葛来凤的心理变化,那么该场将更为深刻;葛来凤传铎于子,母子护铎若能更好地展开,将一些场次暗场处理,将对该剧更为有利。
舞台美术设计略显笨重,舞美走过了十几年的大制作之后,渐渐趋于小制作,点到为止,避免了喧宾夺主之嫌。该戏舞美制作,稍显庞大。这样的结果是会将人物淹没于舞台之中,观众的注意力被舞美吸引,更限制了演员的表演,缩小了表演的空间,于演员而言,于观众而言,均非益事。又如,第一场中葛来凤、李天开夫妻在床上的一段情节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完成,不见得非得以真床调情来呈现。
铎是该戏的灵魂,如何深入挖掘铎的深层次意义,是该剧最大的责任,也是值得我们反思的地方。(本文原发表于《当代戏剧》2017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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