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川剧吗?
你爱看川剧吗?
这两个问题,于我,回答是肯定的。然而,如果有人再问我,你有多久没看川剧了?我会有些尴尬。
是啊,许久没看了,或许有一年多了吧,哪怕是在电视上看。
直到一周前,朋友推荐我看了一部纪录片。这部名为《角色》的纪录片,以中国戏剧二度梅花奖获得者、四川省川剧院院长陈智林在川剧艺术道路上的成长经历为主线,以第一视角散文般的旁白,结合大量人物访谈和珍贵演出片段,配以恰到好处的中国风交响乐与传统川剧锣鼓,勾勒出主人翁在戏曲舞台和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个角色转换。全片有如一卷水墨山水缓缓铺开,交错展现了近现代川剧发展史上的许多尘封往事,和以陈智林为代表的川剧人守望川剧这一传统文化的艰辛与坚韧。
更为难得的是,作为一部独立纪录片,该片导演是一位“90后”的年轻人沈皛。尚在中国传媒大学读研究生的他,从小在成都长大,一次偶然与川剧相识后,便对这一古老戏曲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为制作这部纪录片,他自筹资金,用两年多时间研究、采访、跟拍,随着川剧艺人走南闯北,亲身体验川剧人的真实生活。影片制作过程中,共正式采访50余人,积累文字素材80余万字,影像素材容量超过4000 G,而提炼浓缩后的最终成片大小约50 G,片长43分35秒,文稿仅8000余字。影片中,他通过“我”这一“90后”的年轻视角,在一段段优美的川剧帮腔声中,围绕主角陈智林从艺30年来的各种角色变换,从点到面,由小及大,追寻古老川剧的百年印记,探索川剧发展的坎坷历程,反思青年一代的文化责任。
这种追寻,这番探索,这份反思,出自一个选择川剧为专业研究方向的“90后”年轻人,是川剧之福!
因为这部纪录片,我重温了陈智林等艺术家的几部大戏,再次感悟了川剧舞台艺术之美。也因为重看《角色》,一些与川剧有关的人和事,渐又浮现眼前。
去年冬天,家住宜宾的舅公去世了,回去奔丧时,见到简陋的灵堂一角,有几个大木箱,木箱上淡淡的墨色隐约写着“宜宾市川剧团”。家人讲,这是他的弟子们来唱堂会,送他最后一程。
舅公周利和,原宜宾市川剧团编剧,解放后为宜宾市川剧团写过多出剧本,也培养了许多川剧骨干。然而,随着上世纪后期川剧的没落,川剧人的生计也日益艰难,几年前舅婆因病去世后,舅公更加郁郁寡欢。
还记得2009年冬天舅公来成都小住,我陪他逛锦里,一路上,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始终不要我搀扶走路。在锦里的那座戏楼下,他伫立许久,他给我讲成都三庆会创始人康子林、川剧名丑周企何等人的故事,讲他的师父以及他们那一代川剧人演出时的盛况,动情处,眉飞色舞。不久后,得知舅公被查出患有胰腺炎,再后来,便是多次听到舅公手术治疗、忍受病痛的消息。直到一个冬日的下午,舅公平静的支开了照顾他的家人,穿戴整齐,从床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带,用自缢这一戏剧化的古老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痛苦。
舅公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凡事不愿拖累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站在灵堂里,望着棺椁中那瘦小的躯体,抚摸着装满锣鼓的木箱,我无法想象,一位写了几十年川剧剧本的八旬老者,需要怎样的坚韧才能完成自己在人生舞台的最后谢幕。
“人在戏中,戏在心中”,在这个文化快速变革的时代,谢幕的又何止这位川剧老人。
《角色》影片中“东西行者”这个段落,展现了作为团长的陈智林带领剧团到国外巡演获得巨大成功。其中有一段采访,青年川剧演员、第23届“梅花奖”获得者刘谊面对镜头时感慨,在国外演出时“谢幕有时长达半个小时,观众太热情了,在那个舞台上,让你感觉到真正是艺术。”听着这番话,各种滋味,恐怕只有川剧人才能体会。
在成都,除了省、市川剧院外,还有六七个草根川剧班子,这些被称为“火把剧团”的班子都是民营性质,分布在一些公园、社区中,班主是川剧爱好者,成员大都是从专业剧团退下的演员,演出的都是一些川剧经典折子戏。原位于成华区雕塑公园内的“百家班”剧团,是其中小有名气的一个,班主代霞梅十多岁时曾在家乡遂宁戏班学戏,从此与川剧结缘,她和丈夫一起租场地、请演员,搭建起一个小茶馆兼川剧剧场,靠卖茶的收入维持剧团。今年3月初,因为雕塑公园改造,新规划中没有剧团的位置,在演完最后一场折子戏后,这个草根剧团被迫搬离坚守了9年的堂口,到更为偏远的琉璃场。在那里,尽管每次的茶钱从6元上涨到8元,但扣除每月4000元的场地费,以及演员工资、水电费等,剧团几乎仍旧要靠代霞梅夫妻俩的倒贴才能勉强营业。
类似“百家班”的其他几个草根剧团,生存状况同样堪忧。许多剧场的演出场所,与其说是舞台,不如说是由几块防水编织布或广告布围搭起来的大棚。台上,演员们有时不但要一人分饰几个角色,还要帮腔,甚至偶尔要演出变脸、吐火等绝技,个个都是“多面手”。台下,聚精会神的老戏迷们坐在竹椅上听得如痴如醉,不远处的场外,却又有几桌麻将血战正酣。由于演员工资不高,就算每天演出,再加上晚上跑些红白喜事,一个月下来也只能赚一千多元钱。因此,每每演到精彩处,台下戏迷就会走到台口,将手中的十元、二十元纸币递给演员。老人们说,这叫散“花钱”。
即便如此,许多草根剧团因无法办理消防安全许可证和营业性演出许可证,也时刻面临着解散的困境。一些老演员回想年轻时跟着师傅参加庙会演出,赶来看戏的群众成千上万,场面蔚为壮观。而今,支撑他们继续下去的,也许除了生计所迫,还有那台下一双双期盼的眼神,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对川剧艺术的清贫坚守吧。
“如何让原本就是草根艺术的川剧,在新的形势下重新回归大众,成了他们思考最多的问题。”《角色》中作者的这段旁白,无疑也是对所有关心川剧的人们的提问。
“什么叫剧团,就是以剧团人;什么叫文化,就是以文化人。”陈智林曾这样说过,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和刻苦钻研令人感慨,而更感动的,是他为了川剧的发展,带领剧团走进高校、深入基层、穿行于东西文化间,扩大川剧影响力的一系列实践。正如《角色》作者所说,这些行动“不仅使剧院的演员们享受到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尊严和荣耀,也使川剧这一古老剧种,在这群曾经迷茫、看不到方向的艺术家们手中,重新绽放昔日的辉煌。”而川剧《易胆大》导演、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查明哲谈起陈智林则更为精辟:“他非常虔诚的对待艺术的这种创作,这种虔诚在他身上有了,那什么都可以解决。”
是的,这是一种对传统文化、对川剧艺术的虔诚。有着这份虔诚的,又何止是陈智林。面对多元文化的市场冲击,面对剧团资金短缺、人才流失、观众流失,面对传统戏目随着一辈辈老川剧人的离去而断层,面对着这种种艰辛,当代川剧人们,始终用他们的坚持、坚韧与坚守,维护着对川剧的这份虔诚与热爱。1984年第1届梅花奖得主、73岁的川剧名家晓艇,和上世纪四十年代就享有“川剧皇后”美誉的川剧四大名旦之一、83岁的许倩云,至今还在授徒传业。川剧史上唯一的女编剧徐棻,78岁仍未停笔。她在一次采访中谈到川剧生命力时说:“川剧得天独厚,包容性很强,可以创新,不像昆曲、京剧那么难。你看我的戏里常常就用现代派的东西。”在今年的第25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评选中,成都市川剧院的陈巧茹出演新编川剧《欲海狂潮》荣获“二度梅”,王玉梅凭借高腔《燕燕》摘得梅花奖,这两部戏,都是徐棻的作品。去年4月中旬,新编川剧《马前泼水》在成都锦江剧场首轮演出,戏剧将“覆水难收”这一耳闻已久的成语搬上舞台,剧情跌宕起伏,表演入木三分,将婚姻与家庭、爱情与信任等现实问题融入其中,受到青年观众的热捧,购票入场的观众场场爆满,让自筹资金推出该剧的陈巧茹和成都市川剧院看到了川剧振兴的希望。另一位“二度梅”获得者田蔓莎,更是作为第一个到国外一流艺术大学开设学分课程的中国艺术家成为中国当代川剧改革的先锋派人物,她积极推动中欧艺术交流,并将川剧表演实践中积累下来的丰富角色创造经验和理论进行提升,在上海戏剧学院开设《角色创造》课程,成为上戏的精品课程……
2006年,川剧成为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地方戏种。然而,许多人都知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命运,往往与“即将消失”联系在一起。川剧这一源于草根、来自民间的传统艺术,也只有重新扎根民间、回归大众,才能获得艺术的新生。今年6月4日下午,第25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大赛主会场的成都西南剧场外,当晚演出的重庆川剧院沈铁梅的新编川剧《李亚仙》一票难求,原本50元的公益票价也被黄牛党炒到了200元一张,这一盛况仿佛回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川剧鼎盛时代。而多年来在川剧艺术道路上孜孜以求的沈铁梅也因此戏荣获“梅花大奖”(三度梅),成为川剧界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梅花香自苦寒来”,印在“梅花奖”瓷盘上的这句话,是对获奖演员的鞭策,同样也是对每一种传统戏曲发展前途的激励,前路漫漫,任重道远,需要你、我、我们,共同努力。
记得2005年第一次看走进悦来茶园看川剧时,从成都市文化局退休、多年持续关注川剧发展的王晓老师跟我说,看川剧有四大好处,一是可以学习戏曲,二是可以学习历史,三是可以学习生活,四是可以学习做人。诚然,舞台上塑造的一个个角色,都是源于生活的鲜活个体。演戏,说到底是演人。昆高胡弹灯,生旦净末丑,近四百年来,台上台下的川剧人,轮番上演着千百个角色。这些角色,经历过酸甜苦辣,看尽了荣辱兴衰,无论是轻描淡写,抑或重彩浓墨,各式各样的脸谱之下,掩不住的,都是那一抹川剧人对传统文化担当尽责的虔诚。这份虔诚,当是川剧人共同的人生底色。
感谢《角色》,这部纪录片让我们再次读懂了川剧。
感谢沈皛,这位年轻人让我们再次看到了川剧的希望。
也许,是时候重回剧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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