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垫联结的情义(小说)
这是一个往来于蒙晋边境的小戏班,共有六人。领头的叫何宏,还有他的老婆李茹,是戏班的核心,因为这一带主要是唱二人台,二人台唱得最多的是《走西口》,无论走到哪个地方都唱。除了他们夫妻,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叫孟喜平,一个叫赵和虎,也是演员,一会儿装男,一会儿扮女,一会儿是老大爷、老太太。有时装疯卖傻,有时插科打诨,无有定准。此外还有一个拉二胡的,一个吹枚的。其他乐器诸如锣鼓、板件,谁消停谁抄起来。他们还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孟喜平开。
戏班人员也是由蒙晋交界的人构成的,长城内外,领邦乡村。有的是原来就认识的,有的是后来吸收进来的,不认识的说起来都知道,认得他们的大人或叔叔大爷,要不就是沾亲带故。
何宏和李茹是半路夫妻,何宏因为成分高一直未娶;李茹原在县剧团,老公是团长,勾搭了一个年轻风流的,把她踹了,儿子娶过,女儿嫁了。因为她唱得好,何宏组班时想到她,去请,她一口答应,走着走着就结合到一块。
今天他们来到山西省右玉县马头山村。正是春天时节,刚刚种下,人们消闲。马头山的村主任这几年养了一群羊,发了。遇到他们,说好唱三天,给三千块钱,他们就来了。
何宏就是这村的,爹娘早死了,叔表两堂也没有。家里的两间土房早塌了,上面堆着邻家的柴火椽檩。
经过旧城时,何宏买了两箱伊利奶,准备给马文兰。马文兰这几年患风湿病,行走不太方便。她和他家沾亲,过去他父亲挨斗,他被别的孩子追打,马文兰经常护着他。他初中毕业回村和父母下地劳动,马文兰老是赶着她家的一头牛一头驴在附近晃悠,有时甚至把牲口强拉到没草的地方。
那时她漂亮,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何宏是狗崽子,根本就想不到这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
后来,他被县剧团招走了,由临时工转成正式工。有回他回家,听说马文兰嫁了,就嫁在本村,他也没多想,因为那家人光景殷实,女人长得好就应该走这条路。
那回,他们在村里拐角的大榆树下遇到了,两个人站了好几分钟,谁都没说话。
马文兰出嫁后,每年都給他做副鞋垫,托人捎给他。他和李茹结婚后,鞋垫就变成两副。那鞋垫绣得紧针密线,握在手里硬竖竖的,衬在鞋里不大不小,无论多冷的天都不觉得脚底生寒。
后来,马文兰男人得白血病死了,他给她送回600块钱。她一个人在村种着50亩地,给孩子们念书、娶媳妇攒钱,风来雨去,这几天患风湿性骨节炎,得不到治疗,走路艰难,已经两年不种地,在家呆着。
黄昏时分,面包车和牛羊群一起进了村。何宏下了车,和村人们一个个散烟、说话。吃饭、住宿安排好后,何宏一抬头,看见马文兰趴在自家墙上向他们张望。他这才想起给她拿的奶还没送到。便吩咐孟喜平取下来,跟着他送进去。
马文兰拄着拐杖,腿部粗大,走起来有些沉重。进了家,炕上已经摆好饭食,有烙油饼,炒鸡蛋,炒土豆丝,还有一瓶白酒。
晚上的戏是在帐篷里唱得,外面下着雨,全村三十多个人,还有外村的一些人挤在一起。
乐器一响,何宏问:“老少爷儿们,我是头回回咱村唱戏,唱啥呢?”
人们说:“《走西口》肯定得唱,《卖碗》、《刘全进瓜》也要唱!”
有的说:“《走西口》不要唱了,咱村的人都走光了,年轻人都上呼市,还唱《走西口》,再唱连老的也走光了!”
有的说:“不唱《走西口》唱啥,唱别的不如这个有意思。”
村主任说:“我看唱《小寡妇上坟》吧,按说唱戏要唱喜庆的。可咱们村寡妇多,光棍多,我也刚死了老伴。唱这个咱难过是难过,把那心里的泪水流一流,也好过!”
何宏望望台下的马文兰,见她点点头,就说:“我少小离家,爹娘一辈子可怜,死得早。今天回到咱们村,按说应该喜兴些,唱些逗乐的。乡亲们既然想听,那咱们就唱吧!”
《小寡妇上坟》开始了,何宏的声音有些嘶哑,开头甚至有些沉闷,但随着他一声真挚而深切的呐喊,那深远而广漠的愁怨就弥漫在村庄的四周。李茹的声音是颤抖的,那声音如丝线一般的,在颤抖中似乎越长越粗,渐渐猛烈起来,高亢起来,在高处又缓缓降落下来,就像一只小鸟在大雨中飞行,飞入无边的黑暗。男女之声结合起来,高低交错,起起落落,人生就像沉船后许多生命忽然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使人绝望,使人感受到无边的恐惧。但是,慢慢地,好像神助一般,人们渐渐爬上舢板,向岸边游来。那哭泣的声音,含泪带悲,但无疑是看到生的希望。
何宏和李茹眼里泪光闪闪,唱着唱着,一声压抑的哭声带着尖细的嗓音传的很远,人们一看,是马文兰趴在膝盖上抽动着肩膀哭泣。村主任眼皮下流着两条清亮的泪痕。有位大娘低着头,左右摇晃着,哀伤地低语着。
《小寡妇上坟》在高亢、尖细的音上突然停下来,像二胡之弦意外崩断,戛然而止。没人动一下,没人叫一声,世界好像猛然停止下来。接下来是《走西口》,还有三个二人台传统剧。这个夜晚,许多身在乡村的中老年人度过了他们人少的难忘时刻。演出结束后,村主任说:“那些年何宏一家在咱们村受苦了,但多数乡亲们没动手打过他的爹娘,他在咱们村再苦,村子还是咱们祖祖辈辈的村庄,我们不能忘了我们的出身,我们的故土!”
第二天,何宏的小戏班又要出发了,车上拉着马文兰。何宏说,要给她治病,病好后,让她登台演出,因为她曾是村里剧团的台柱子。
马文兰的病能否治好,我想能,因为爱的力量,一定会使她重新站起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