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繁就简三秋树。
陕北的风更大,瑟瑟干枯的生命之叶哪经得起浩荡鼓帆的秋风扫落——必定是“满地黄花堆积”。然而一旦春风再起,就会将满满的“回牛声”一嗓子吆到地头。但到了尽头又要吆牛回头,“回牛声”就这么一遍一遍地重复在“对面山对面洼”上,单调但不乏力;一遍比一遍长,一声比一声高,直吆得太阳“瞪了疙瘩”,月亮挂上树梢。生活总是这么丰富且又单调,陕北民歌也就有了这么的简洁而又重复。生活与民歌总是扣得这么紧密而又贴切,是生活丰富了民歌,也是生活决定限制了民歌。
民歌主题结构的“二进位”模式
世界上最简洁的民歌大约不会再比两句少了,陕北民歌就创造了这个世界之最。
两句一节,是陕北民歌的主要结构方式。
但,成节不等于每首歌都只是两句,两句是一种较单体的独立形式,可它大多数时候不只是两句,它可以将这种两句的形式一直绵延下去,以至无穷。在信天游里,这种形式展示得最充分,“信天游,不断头;你想怎游就怎游。”
信天游,有“信天”的成分。“信”在它,见了什么就唱什么,想起什么就唱什么,爱起什么就唱什么,恨起什么就唱什么;还“信”在它,想唱两句就只唱两句,想唱四句就唱四句,想一直唱就一直唱下去。人们不会刻意地像现在一样做专业歌词作家,他们都是在田头地间的劳作过程中即事而作的。她们看见了“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她们就会用 “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站在院子里一打眼瞧见“大红公鸡毛腿腿”,心思就会翩然而飞“不想妹妹再想谁”。“一碗凉水一张纸”是再习惯不过的眼前景象,但立刻就会联想到日前和哥哥的不愉快,于是由爱而生恨“谁卖良心谁先死”。这都是我们随手拈来的两句一节的信天游,它们都在一个较长的段落中充任着其中的一个部分,可它们单独拈出来,也并没断章而取意,反而意整而曲全,既不破坏原有的完整,也不影响自身的整合。
妙就妙在这里,它是以“二”为进位单位的。
它能分能合,分则独立成篇,合则整合成首。抽则独立成章,合则组合成篇。
“二人台”形式的对话扩展
“二人台”主要流行于陕北的神木府谷一带,它是受晋西北民歌和内蒙爬山调影响而形成的一种独有样式。“二人台”的流行,使陕北民歌受到启发而滋养了一种特有的对话形式民歌。
生活里的对话是很多的,有父子夜话,有姐妹私话,有兄弟拉话,有夫妻枕语,有情人密谈……生活里的对话艺术地体现在民歌里,就成了一种独有的陕北民歌形式。“你妈妈打你你给哥哥说,为什么要把洋烟喝。我妈妈打我无处说,因此上才把洋烟喝。你妈妈打你不成材,露水地里穿红鞋。你穿上红鞋硷畔上站,把我们年青人心扰乱。”这首民歌是男女对唱,而且是有因有果,因果泾渭分明。“对话”的形式在陕北民歌里很多,男女主角还可以随时改变,即使在一首歌里,对唱的主角也可以因时因地因主题的不同而改变。它最初的形式是“二人台”的,因为它的对唱层次很清晰。可在这里,已经不是纯正的“二人台”了,而主要是单声独唱了,一般情况下是由男声独自去唱的。这是对“二人台”的简化,也是对“二人台”的扩展,是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淡化了“二人台”的舞台限制而向更自由的民歌方向发展的。
我们更大的发现在于,它的对话都只有两句,不多也不少。为什么?因为它的根依然在信天游。是信天游的两句一节的结构框架在框定着它的对话形式,于是这样的“二人台”就和信天游相结合而加入了陕北民歌的行列,成了陕北民歌的“二人台”,成了“二进位”的陕北民歌结构形式。
作者知识结构限制下的简洁
“黑字白旮旯,腿腿都朝下。”——是陕北民谣,也是陕北俗语。是陕北人对汉语文字的认知标准,他们凭着对事物的形象把握,也形象地给文字作了他们自己的认识把握。也表征了陕北人对文字的敬畏与陌生。不是他们不想识字,是他们无缘识字。
与文字的擦肩而过,还是这种先天的“睁眼瞎”逼迫,才促使他们不得不简洁上再加简洁。这一方面是它自己为自己服务的宗旨决定,另一方面由于它需要传播、需要普及的大众化之途决定了它的简洁。“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这是问句,也是自答,它揭示了一条自有人类以来的普遍规律——“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山丹丹花只能开在背洼洼,这是他们多少年来观察的大自然规律,正像这条大自然规律一样,人想人也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规律。上句和下句集合在一起,传达了一种铁定的事实。假如没有这种事实,人类将不可能繁衍,大自然将归于灭亡。如此简洁且铁定。
口头相传形式于非纸面记录局囿下的重复
重复主要是指民歌的曲调形式。
大部分歌曲都有重复现象,重复是歌曲的主导规律。但陕北民歌的重复,却将歌曲的重复现象发挥到了极致。
“背靠黄河面对着天,陕北的山来山套着山。”黄河的水日夜不停地流,它不知道疲倦不懂得乏困,“抽刀断水水更流”,它只知道流,只懂得重复向东流的习惯。陕北的民歌从日夜奔流的黄河里听到了滔滔水声的重复,又从哗哗的流声中听出了动听的“黄河大合唱”的不重复。再看一眼山——山套着山,也是连绵不断的重复;可当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你又会看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不重复。陕北人就生活在这种重复与不重复的大自然环境中,他们的歌曲旋律就在这种山环水绕的大境域中自然催生了。
信天游曲调中,两句一节是基本曲调。这个基本曲调奠定了信天游的“不游”,“游”的只是歌词。歌词可以不停歇地创作下去,曲调却就是那么基本的两句。重复的是曲调,不重复的是歌词。重复与不重复,就像黄河、大山一样永恒地存在和敷演着。
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非纸面记录的局囿。曲律是滚动的变幻的,在那个陕北民众普遍连文字都无法认知的时代际遇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曲谱存在的。文字已经够让他们敬畏了,曲谱更是闻所未闻了。于是他们就哼,哼是曲谱诞生的母体。陕北民众虽然未曾接触曲谱,可他们在实践曲谱。他们不懂得宫商角徴羽,也不知道1234567,更不晓得那种像小溪里乱游的小蝌蚪一样的五线谱。他们将大地做了纸,将自己的眼睛和听觉做了笔,创作着天底下最美的曲律。
他们在一遍又一遍地打草稿,可惜,这种草稿全靠大脑的记忆,他们不认字也不识谱,他们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情感,待到情感发挥到不仅淋漓而且尽致的时候,他们的曲谱完成了。完成后,工程并未竣工,他们要靠回忆将这些情感再复述出来。那是多困难的一件事,曲谱的记忆重复,总是会出错的,他们就只好简洁,简洁到能准确记忆的程度时才算罢手。他们的曲子就是依照这样一个流程在天地间完成的。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具记忆之人的音乐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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