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腔王赵海小

王彦耘

买不起骡子买马马,娶不起老婆引侉侉。

四川侉侉哪儿也好,就是说话有些儿啁(本地人念zao)。

哎呀老命, 个儿还有点小。

……

这是二人台艺人赵海小在打坐腔时,即兴编唱的一段山曲儿。赵海小的父亲赵四海,是清末民初著名二人台老艺人,在晋、陕、冀和漠南地区影响极大。赵海小从小跟随父亲学艺,成为漠南地区一带名角。就是这样一个名角,因为家贫,年过半百,才娶了一个四川女人为妻。几句山曲儿,道出了他的身世、不幸和心酸。

二人台起源于清咸丰年间。山西、陕西、河北等地的口里人,走西口到口外(塞外)讨生活,将当地的晋剧、秦腔、道情、秧歌等艺术与当地的蒙古族歌舞、短调、好来宝融合,产生的一种新娱乐形式——“打玩艺儿”,也叫“打坐腔”。伴奏的乐器有,枚(笛子)、四胡、扬琴、梆子和打击乐器四块瓦、梆子。演员一丑一旦。演出多为跑宝局(赌场)、庙会、跳垄道、打地摊儿,等。

玛奈(我们)到了塔奈(他们)家,进院碰上锁疙瘩。

瞎眼脑亥(狗)咬玛奈,玛奈掏出大烟袋,狠狠打了讨劳盖(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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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蒙、汉语间杂的唱词,俗称“风搅雪”。短短的几句唱词,道出了二人台艺人生活的艰难。他们的活动范围,一般在县所属地,土默川、后套、鄂尔多斯、大青山腹地一带。《绥远通志》有一段记载,记载的是清末民初,萨县属地二人台、坐腔的演出盛况:“本地村落,除演野台戏外,尚有秧歌一种,似与江淮花鼓戏异曲同工,淫词浪语,诱人颠笑。如袁枚随园诗中所载女士赵飞鸾闺怨诗句云‘俗子不知,人病懒,挨肩故意,唱秧歌是也。’想见早年秧歌流行南北之实证,乡氓村妇尝听成迷,农作物丰收藉名敛唱,甚或昼夜不分,连台弗辍,桑间濮上难免趣闻。”

坐腔,是以蒙汉民歌和二人台的串唱、辅以牌子曲演奏的一种群体娱乐活动。唱前,先奏牌子曲。牌子曲有很多,有《森吉德玛》、《推碌碡》、《出古镇》等一百多首。演奏的时候,是从慢板奏起,次第加快,艺人们各施技艺。高潮之处,弦满音激,你强我弱,你弱我强,你繁我简,你简我繁,把一首普普通通的曲调,演奏得神韵飞扬,五彩缤纷。然后就是对唱。对唱是坐腔的重头戏,也称对台。一丑(男)一旦(女)就一种事物,一种情景,一种心情,一个主题,即兴编词,进行对唱。这和江淮一带流行的花鼓戏很有相似之处。赵海小主演丑角。他的搭档是李春花(旦角)。李春花天生一副好嗓子。脆格生生的,高亢、甜美,号称“百灵鸟”。赵海小的唱腔,大弯大调,字正腔圆,音宽,浑厚。这两人搭配,那是“绝配”。

女: 瞭见村村瞭不见人,瞭不见哥哥数烟洞。

男:盘古至今古至今,谁不想有个心上人。

女:白天想哥哥圪塄塄上站黑夜里想哥哥灯花花上看。

男:野鹊鹊飞在那窗棂棂上,知心话说在哥哥心眼眼上。

女:麻阴阴天气雾沉沉,小妹妹哭成个泪人人。

男:没系系的箩头没耳子的坛光棍儿寡妇一样样儿的难。

女:想你想你真想你,泪蛋蛋流成小山水。

男:山洪水刮不断芦草根,快刀刀割不断相思情。

女:想你想你好想你,三天没吃一颗米。

男:前半夜想你扇不息个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过个身。
……

这唱词,细腻入微,情感真挚。虽然是泛指,其实也是他们二人内心的一种真实表达。李春花,家境一般,也是个苦命人。有一年,她丈夫郝俊清,去东北黑龙江贩木材,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奇特严寒,零下40多度,押车途中,把蛋(睾丸)冻坏了。后来,不能行房事。一行房事,蛋就疼。李春华很郁闷。当时,赵海小是个光棍汉,家贫,没钱娶老婆,就和李春花好上了。从没尝过女人滋味的赵海小,尝到了女人滋味后,对李春花是言听计从,百般爱护。一挣下点钱,瞅个机会就给李春花了。李春花也不拒。她有两个秃头小子,一个上小学五年级,一个上小学二年级,需要钱啊!而丈夫郝俊清,成“废人”后,又自暴自弃,整天价以酒为伴,醉醺醺的,家务不干,孩子不管。你想,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摊上这档子事,能咋?离婚?但,那不是女人走的路啊!

一天晚上,她从赵海小的那间逼仄的屋炕上爬起来,说,海海,你也老大不小啦,娶上个媳妇吧,生个娃,老了,有个照应……

赵海小搂着她,打断她的话说,我谁也不要,就要你!有你,我就满足了。死了也值了。

李春花嗔怪地说,尽说傻话,人咋能图一时快活。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老婆,不生娃,那是最大的不孝。

赵海小嗖地从炕上坐起来,说,春花,你是不是想离开我?你如果想离开我,就直说!

李春花一看他生气了,赶紧说,不是!我没有想离开你的意思。你傻啦?我是真心为你好哇。听说四川侉侉不赖,不要花多少钱,就能娶到家。听妹子一句话,就娶个上个四川侉侉吧!

不娶,不娶!就要你!有你我谁也不要!他孩子气地说着,翻身把春花压在身下。

春花也不拒。任他在身上折腾。每次,她都能感觉到海海的强悍。她丈夫,就是在没有冻坏之前,也不行,也就是三五分钟,刚刚有了点感觉,他就败下阵来了。而海海在这方面却不同。每次,都能让她体验到那种美妙的快感和高潮。

等海海满头大汗地躺在一边,她又说,海海,我说的是真心话。过几天,我给你联系个四川侉侉,你见见。

不见!不见!赵海小态度很坚决。

唉!你呀,真是鬼迷心窍!她爱怜地用手指在他的脑门上戳了一下。

时隔不久,李春花还真的给他引来一个四川侉侉。是四川甘孜石渠县人。这女子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不漂亮,但也不丑,很喜色。条件只有一个,男人身体健康,人品好,婚后能给家里寄两千块钱就行(给父亲看病)。两千,不多。但对赵海小来说,也不是个小数。拿倒是能拿得出,但拿出去之后,结婚所需费用就得跟朋友、亲戚借了。人,是看对了。但一提到钱,海小就有些不痛快。他宁愿把这两千给春花花,也不愿意给这四川侉侉花。

春花看海海犹豫不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就大包大揽地应承了下来。她对四川侉侉说,放心吧,包在姐姐身上。到时候,姐保证让你把这两千块钱给老家寄回去。

这四川侉侉是李春花丈夫的妹夫一个外甥女。有这么一层关系,四川侉侉就没再说什么,同意了。

她同意了,可赵海小却不表态。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李春花。

前些日子,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李春花已被农行行长兰宇桐秘密包养了。这消息是真是假,他不好去问春花。

这事咋好意思去问?

咋办?他翻来覆去地想,春花有春花的苦衷。这些年,虽然为春花花去不少,但那只是杯水车薪,离春花的要求甚远——春花走这一步,也是有奈出于无奈。理应理解她才对。再说,她给介绍的这个四川侉侉也不赖,细皮嫩肉的,又年轻,花钱又不多。如果错过了,那就真错过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一辈子只能打光棍!光棍儿好当,闪棍儿难当啊!一想到这,他心里无比难受。

有一天晚上,打完坐腔,他瞅了个空档,把春花叫出来,跟她说,我要是娶了四川侉侉,你还能跟我好不?

能!李春花很干脆地告诉他,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什么时候到。只要有机会,方便,我保证到。

是真的?

是真的!

不是假话?

不是假话!

……

这话说完没多久,他就和四川侉侉领证了。大家帮着操持,买床单的买床单,买被里被面的买被里被面,枕头、褥子、暖瓶、水杯、香皂、脸盆。衣柜是从旧货市场花三十元钱挑选的,借了一辆平板车拉回来。该备的都备齐了,海海很感动。在“四和园”定了三桌饭,然后把大伙叫到一起,吃喝了一顿,红火了一场。那天,著名艺人郭伟、贾贵贵、张兰兰、康三女、杨旺财、王二娥……都来了。

婚宴上,郭伟和康三女表演了他们新创作的坐腔《害娃娃》。那诙谐的表演,把大伙逗得捧腹大笑。

女:怀胎正月正,雪花飘上身,河湾地水淙淙,苗苗扎下一条根。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我娶你娶过门,就想扎下这条根。

女:怀胎二月二,妻儿打问人,问一声老年人,怀胎几个月生。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不用问老年人,怀胎十月生。

女:怀胎三月三,妻儿口发淡,毛桃杏溜溜酸,想吃两把解解馋。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春三月酸毛杏,你叫我哪里寻。

女:怀胎四月八,妻儿害不停,肚子里有疙瘩,是不是害娃娃?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你肚里已怀孕,难道不知情。

女:怀胎五月五,妻儿发了愁,如今奴六甲有,丈夫要出远门。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你有孕谁照应,丈夫就不出门。

女:怀胎六月六,妻儿想吃肉,肥羊肉带骨头,吃上两三口。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市场我跑得勤,给你割上三五斤。

女:怀胎七月七,妻儿肚子沉,走路沉肚子挺,人前面后真背兴。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尘世上怀娃娃,不光是咱二人。

女:怀胎八月八,妻儿坐娘家,奴有心不回家,肚子里有娃娃。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就因你肚已大,丈夫把你寻回家。

女:怀胎九月九,妻托窗台走,叫一声我丈夫,把奴搀在家里头。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我有心搀一把,害怕人家笑话呀。

女:怀胎十月正,妻儿肚子疼,疼着疼忍着忍,满炕打滚滚。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你在那忍一忍,看来娃娃就要生。

郭伟是主角。他主打扬琴(坐中),带演唱。他脚蹬锣、鼓、镲、铛铛。他左边坐的是哨(吹)枚的。右边坐的是拉胡胡(四胡)的。左侧站着个拿打击乐——四块瓦的中年艺人。奏的牌子曲是《喜相逢》。《喜相逢》是欢快的曲子,先从慢板开始,渐次加快,最后变为快板,你高我低,你繁我简,音激之处,真是神采飞扬。然后,康三女出场。她唱一句,郭伟对一句。悠扬顿挫的乐曲和锣鼓镲铛铛的完美配合,把一曲《害娃娃》演唱得既诙谐、风趣,又真挚、感人。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阵阵喝彩。

那天,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海海的婚宴,聆听了郭伟和康三女表演的《害娃娃》,让我大饱耳福。我记得,新郎官海海和侉侉媳妇儿来敬酒,我说,海海,来年嫂子生了娃娃,到时,我还来喝你的喜酒。海海说,没问题,到时候一定通知你。

四川侉侉当时脸红得比大红公鸡的鸡冠冠还要红。

那天,李春花也在场。李春花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就像是自家娃娶媳妇那样高兴。

可是一年后,侉侉媳妇没怀上娃。又过了两年,还没怀上。海海的心里闷闷不乐。后来就有人传过话来,说侉侉媳妇可能当过“鸡”,在漠南“大世界”歌厅坐过台。这话是真是假,他没去问。但他问过李春花,春花说,这不可能,肯定是看错了。这孩子倒是在漠南打过工,是在一家酒店做服务生,传菜,就是端盘子。其实,这是次要的,关键是她对你好呀不好?

好!对我好那是没说的。海海说。

这倒是真的。有一年,我去他家里,我看到一个细节,让我很感动。海海家经常来人,而家又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一半是炕,炕的三分之一是锅台,地下一个衣柜,一只水缸,进来三个人,两个人就得上炕。侉侉媳妇儿怕墙上有土,将炕围子全用香烟盒纸糊上。有绿叶、勇士、千里山、太阳、大前门、牡丹、青城、钢花、大青山、墨菊、红塔山、红河、双喜、喜临门、郁金香、良友、红梅、恒大------

从这件事看,这媳妇儿是真过日子。

后来,我就再没看到李春花。据说,她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也不打坐腔了。至于海海跟她再好过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听说,海海是2000年去世的。去世之前,侉侉媳妇一直跟着他,也没个孩子。就这样,一代名角,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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