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粗取精《走西口》——关于二人台《走西口》的五个版本
走西口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反映了特定的历史地理环境下的社会生活,有不少专家学者研究探讨过,也有歌曲影视戏剧等形式反映过。这里不再赘述。二人台《走西口》与这一文化背景分不开,它以民间的角度,民间的艺术形式来阐释这一文化现象,进行了高度的艺术概括,让我们重新品味这一段历史,更深刻地认识这一现象,同时让我们欣赏到淳朴的民间戏曲精品。
其实,走西口文化的形成更主要的是自然地理的因素。当然也离不开天灾人祸与黑暗的社会制度这样大的背景。山西陕西与内蒙相邻,又处于不同的气候带,黄土高原山地多,十年九旱,无情的灾祸迫使人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而内蒙古高原地广人稀,有广阔的草原和可开发的肥沃的农业耕地,和丰富的矿产资源,刚好是逃荒者理想的栖身之地。再加上生产力水平低下,封建制度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压迫,是走西口这一现象成为必然。正如二人台《走西口》中唱道:“去年遭年馑,寸草也不生,没打下一颗粮,活活饿死人,官粮租税重,不走西口怎能行。”走西口的历史是劳动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苦难史,辛酸史。
最早反映这一现象的是民歌。山西陕西有许多不同版本的关于走西口的民歌。如山西民歌《心上难活想起家》,《好好的夫妻被拆散》,《提起哥哥走西口》、《真魂跟上你走了》。最典型的要数山西河曲民歌《走西口》。二人台《走西口》就是在这首民歌的基础上发展而成。这首民歌很可能有生活原型:“家住在太原,爹爹孙朋安,生下我一枝花,名叫孙玉莲,玉莲一十六岁,刚和太春配成婚……”人物有名有姓有地点,还有真实的生活细节,这为形成戏曲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目前发现的最早的《走西口》版本见于光绪,由李有润口述,邬圣祥执笔记录的手抄本。这个手抄本封面书写“五云堂玩意班戏文”和“大清光绪十一年”。里面收录了二人台剧目《走西口》和《小寡妇上坟》,还有道情戏《湘子出家》《三世修》等剧。其中《走西口》剧名下写有“传家 李有润 誊抄 邬圣祥 光绪十一年七月十五日”字样,毛笔小楷书写,字迹工整清秀,有一定书法功底。清同治年间,河曲县唐家会村创办了“五云堂玩意班”,由艺人李有润、邬圣祥、“天明亮”等人主持传艺,将《牧牛》、《小寡妇上坟》、《走西口》等戏整理改编,并与该村的道情戏组成“风搅雪”班同台演出。河曲县五花城乡大念堰村现存的龙王庙古戏台后壁上留有题记:
同治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庙会大吉 阳歌盛事 风搅雪 日场 小寡妇上坟 夜场 打经堂 五云堂玩意班敬演
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二人台演出记载。
李有润本《走西口》主要是一丑一旦的对唱,很少对白,内容叙述较为概括,保留了明显的民间说唱痕迹。也就是说李有润的本子是在民歌和民间说唱的基础上改编的,本来就有很强的叙事性。如开头的几句:“咸丰整五年,异事出个鲜,讲异事出在山西府太原。太原府地面宽,有一个孙朋安,所生一个女,名叫孙玉莲。”叙事的口气完全还是说唱的形式。但这里所说的“异事”究竟指的是什么,“异”在何处呢?从情节上看,孙玉莲得了相思病,请了个太春来看病,二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然后成亲,成亲后太春就去走西口。看不出有什么“异”处,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事而已。据笔者推测,可能是演唱者随意敷衍上来的一个词。如果一定要找一点“异事”的话,有两点勉强可以算是“异事”,太春巧遇玉莲,二人私定终身,这在封建时代是不符合一般婚姻的规范的,可以算一件“异事”。再就是,新婚不久太春就要离别妻子走西口,这在常情常理上也让人难以接受,也算是 “异事”。二人台的说唱阶段就是“打坐腔”,主要通过唱来讲故事,有很强的叙事性,这也是最终形成戏曲的一个重要基础。
全剧主要有三个小节组成,即“成亲”、“离别”和“走西口”。由丑和旦二人交替演唱,这是二人台小戏最原始的形式。开头部分太春与玉莲“成亲”仍然是代言体特色——即第三人称叙事,保留了说唱的形式:说的是十六岁的少女孙玉莲害相思病,父母为她请来一个叫太春的先生,她与先生私定终身,最后成亲。中间是“离别”一节演员才开始进入角色。即太春要走西口谋生,玉莲舍不得太春离开,玉莲先是挽留,挽留不住就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通过一些细节表现生离死别的感情。玉莲先是给太春梳头,然后吩咐太春出门时怎样走路,怎样歇息,怎样过河。坐船要注意什么,住店和吃饭要注意什么。最后一节“走西口”是丑角的独唱,叙述走口外路上的漂泊之苦,以及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并交代了从河曲走西口具体的路线和真实的沿途地点:簸箕湾、台子堰、喜家坪、乌拉素、马场壕、沙蒿塔、新民堡、西包头、珊瑚湾、后大套等。有一定的历史研究价值。但总体来讲,这个最早的版本情节较粗,缺少戏剧性,人物感情的表现也不够细腻。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从说唱艺术相戏曲艺术转变的最初形态。而全剧最显粗疏的地方就是第一节“成亲”。改编者基本是从民歌(或说唱)中原句照搬,只是概述情节,并没有具体的展现。
关于太春和玉莲“成亲”这个小节,未改编过的《走西口》版本都有,但各个版本差距较大。
至今流传的河曲《五人走西口》是在李有润版本上的扩展。河曲二人台演出的《五人走西口》有孙朋安、孙朋安妻、玉莲、太春和二姑舅。开头是太春上街与玉莲巧遇,一见钟情,两人定下巧计:玉莲装病,太春假装医生,让爹去请太春来看病,然后成亲。太春接到二姑舅的来信,要走西口谋生。玉莲挽留送别,嘱咐叮咛。最后一段是太春和二姑舅西口路上的见闻,内容接近于李有润的版本。
还有内蒙古西路二人台中由贺斌口述整理的“六人走西口”。人物是孙朋安和孙妻,太春和玉莲,二姑舅和货郎。情节是以算卦看病为生的太春某日外出算卦,巧遇少女孙玉莲,二人一见钟情,于是定下计,玉莲装病,让父母去请太春来看病,二人瞒过父母私定终身,后因生活所迫,太春要出口外谋生,在归化城(今呼市)住了三年,捎回信要玉莲绣荷包,最后就是玉莲从货郎买了线绣荷包。情节也是三部分:“成亲”,“离别”、“绣荷包”。与前两个版本不同的是详细交代了太春和玉莲成亲的过程,有了大的发挥。太春到玉莲家后假装看病实质是调戏玉莲,其中增加了许多喜剧戏谑成分。但太春与玉莲的“成亲”与太春要“走西口”两个情节间缺少过渡,使情节出现断裂现象。最后一段《绣荷包》其实是二人台的一个独立的小剧目,生硬对接在结尾处于前面内容并不统一,实为狗尾续貂。总的来看,这个版本人物多,情节多,但结构松散,内容臃肿,没有明确统一的主题,是民间艺人改编的不成功例子。
牛林、冯有才口述的东路二人台《走西口》版本共三个人物,太春、玉莲和干妈妈。情节是玉莲得病,干妈妈探病,太春给玉莲看病,二人私定终身结婚,然后太春走西口。与西路版本相比要精练许多,人物少了一半,略去孙朋安、货郎和二姑舅。而且去掉了《绣荷包》一出,只剩下“成亲”和“离别”两个情节,但这两个情节间仍然是断裂。另外,这个版本在“成亲”一节中更加重了“戏耍”的成分,如太春调戏玉莲,太春与干妈妈的戏说玩笑,背药谱等情节,使剧情拉长,淹没主要情节。
综合上述四个版本,除了最早的李有润本子以外,其余三个版本都在“成亲”这个情节上发挥想象力而加重戏份,东路二人台的本子尤甚。这样只追求了前面的喜剧戏耍的效果,反而使后面“走西口”的核心内容不能突出。为什么这些本子会把重点都放在前面呢?这是因为李有润的本子“成亲”一节太简略,后来的演员为了增强戏剧性而尽力充实的缘故。但是最终没有成功。这也正说明了一个小戏的形成,最初都是由短加长,然后才有可能由粗而精。
《走西口》的各个版本都体现了流传过程中明显的变异性。一个小戏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民间文艺不同于艺术家的创作,是很难一次性成功的,开始都是幼稚的,不完整的,经过多次反复的变异,最后才能定型。民间的创作和改编是集体的参与,最初都是盲目的,自发的,没有专业的创作人员,很难有明确的创作意识,更谈不到精品意识。所以最早的版本难免会有许多艺术上的缺陷。
现在舞台上广泛流传的《走西口》是经过许多的新老文艺工作者的改编发展,并经过许多演员多年来的演出实践后的剧本。该本掐头去尾,可谓去粗取精。前面删掉了太春看病和私定终身等冗长情节,后面删掉“太春和二姑舅西口路上”的情节,只剩下“离别”一节,并进行了丰富。
改编本注了从内心刻画人物,虽然去掉了太春和玉莲成婚的情节,但突出了他们是新婚夫妻,正是情意绵绵的时候。玉莲在家里等着太春回来,心慌意乱。结果太春回来后惴惴不安,有心腹事不敢跟玉莲说,玉莲左右猜测:
往日回来笑满面,今日回来为何不喜欢?
莫非是在外边,哥哥你受了风寒。
然后又以为太春是“腹内饥”、“走路乏”、“嘴干口渴”、“和人吵嘴”、“是小妹妹得罪”,最后太春道出真情:
妹妹莫犯疑,
哥哥有话对你提,
我有心走口外,
问你愿意不愿意?
这一段是改编本新增的情节,表现了新婚夫妻细腻的恩爱深情,并交代清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后面玉莲对太春的反复叮咛嘱咐节奏相同,浑然一体。使情节更完整,内容更充实。由于删掉了前面“成亲”一节,而突出了后面“离别”的情节。这是《走西口》最精彩最核心的一段。
听说太春要走西口,玉莲先是不同意,最后留不住,只好给太春打包铺盖,然后梳头,然后是细致入微的嘱咐,最后送太春出门作别,戛然而止,余味无穷。
改编本是一个最成功的版本。通过增删,内容上由原来以说笑为主的喜剧变为严肃的正剧,突出了悲剧气氛,使主题变得深刻。从结构上看由原来的松散断裂变为完美无缺,对人物感情把握准确,刻画细腻。情节生动感人,催人泪下,线索单纯集中。是地方小戏中难得的精品。
总之,改编本真正起到了去粗取精,画龙点睛的作用,是民间文艺作品整理的典范之作。从此二人台《走西口》成为一个定型的保留剧目,成为二人台的代表作,以强烈的艺术魅力在舞台上久唱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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