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大西厢”与“送情郎”
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二人转《大西厢》的唱段和东北民歌小调《送情郎》及《月牙五更》等。当然不是在广播里,不是在二人转剧团的巡演处,也不是在民间艺人的演出中。当时的广播虽然也播放二人转剧目,但都不是“大西厢”和“送情郎”之类的二人转和民歌小调,而是政治性较强的现代二人转剧目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山村从来就没看过二人转剧团的演出,那时候的二人转民间艺人早已经是不能流动演出了,即使是乡村的文艺宣传队也不演原汁原味的二人转和东北民歌了,因而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看到过正规或者不正规演出的“大西厢”和“送情郎”,而只是在“民间”即在我的父老乡亲那里听过他们的反复歌唱。
那时,我经常看到和听到父老乡亲们的“大西厢”和“送情郎”之类的歌唱。有的妇女在抱孩子、做针线活或摘豆角的时候唱,有的老爷们在割地的时候唱,有的车老板子在赶车的时候唱,有的小半拉子在放猪时唱,有的老头在晒太阳的时候唱。他们唱的时候好像都沉迷在一种境界中,沉迷在一种情绪之中,沉迷在一种想象中。在东北广袤的大地上,没有任何一种曲子和调调,能代替“大西厢”和“送情郎”这种二人转及东北民歌小调,或相提并论的让东北农民痴迷。我很纳闷,一种二人转曲子和民歌小调,他们为什么能够让我的父老乡亲那么痴迷沉醉呢?
但也正是在他们的不断的歌唱中,我才大致了解了“大西厢”和“送情郎”等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的基本内容。他们唱“大西厢”只是唱那个大帽:“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莺莺红娘,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粉墙,五鼓夫人知道信,六花棒拷打莺莺审问小红娘,七夕胆大佳节会,八宝亭前降夜香。久有恩爱实难割舍吧您那(怎么样~)十里亭哭坏了莺莺就谭坏了小红娘啊。实实难舍莺莺美,九里草桥别红妆,拔水长安去赶考,其实得中了状元郎,鹿鸣宴前英雄会,五凤楼前杏自香,四方金印在胸前挂,三杯御酒伴君王,两匹快马来回的跑吧您呐(怎么样)一路上迎接状元郎。”父老乡亲们并不唱“西厢”的其他段落,“大西厢”的“一轮明月照西厢”大帽便成了相当于“送情郎”那样可以单独唱的民歌小调。他们不唱“大西厢”其他段落,不是因为他们太复杂,而是因为,在他们的体味中,只唱这个“一轮明月照西厢”这个大帽就够了。
那时候,我其实并不喜欢“大西厢”和“送情郎”这些民间歌曲。不喜欢大概有这样几种原因:一是我是个学生,“大西厢”与“送情郎”与我学习的东西特别是我所接受的道德观念相距甚远,唱什么“跳过粉皮花墙”、“留我情郎哥对待几分钟”,在我看来表现的都是低级趣味的不道德的东西;二是当时意识形态的文艺都是积极向上、歌唱祖国、歌颂领袖的,它唱老是哥呀妹呀、想啊爱呀的,太落后了;三是与我当时看到“大书”表现的丰富严肃深刻的社会内容比起来,二人转和民歌小调的东西不仅太个人情感化、太落后,也太简单了。
在这种态度中,听“大西厢”和“送情郎”等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无论听多少回也必然是隔膜、生疏,甚至是厌烦的。
但后来,我对“大西厢”和“送情郎”等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是由我对二表哥和大胖姐等人爱情悲剧的理解实现的。在二表哥和大胖姐等人的爱情悲剧中,我终于理解了二表哥和大胖姐为什么愿意唱“大西厢”和“送情郎”,终于理解了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为什么会活在东北民间,也终于理解了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的意义。
二表哥是我姑姑家的老二,他心灵手巧,会多种农活,还会瓦匠。他与大胖姐都在一个屯子,不说是青梅竹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一起玩儿过,在一起干过活,在一起演过节目,还在一起扭过大秧歌。这么多的“在一起”,他们就很自然地产生了爱情。但是,我姑姑家是富农,富农在当时就是另类,是被歧视的一种阶级成分。除此之外,二表哥家还特穷。五口人,有二表哥和三表哥两个小伙子等待着说媳妇,大表哥也刚刚结婚不久。
大表哥在读高中的时候,暑假曾经领回一个他的女同学,在家里还住了好一阵子。当时在农村听说谁领回一个女同学,就相当于领回一个未婚妻了。听说大表哥领回一个未婚妻,我们都跑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个女同学跟我们村子里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中上的个子,苗苗条条、白白净净、文文静静、大大方方、美美丽丽的,像电影里看到的漂亮的女人似的。但是,大表哥高中毕业正赶上知识青年下乡接受再教育的浪潮,他就回家务农了,他曾经领回的那个女同学就再也没来过。回家务农后的大表哥不久就和一个外乡的姑娘结婚了。
大表哥结婚时,我们村子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姑家就紧挨着我们家,是我家的东院。但是事先我家也不知道。我家之所以知道了,那是因为突然听到外面放小鞭(最小的炮竹)了,还不足一挂小鞭,只那么噼噼啪啪的响了几声就不响了,但不年不节的放什么小鞭呢?我和哥哥跑出去一看,是大表哥家放的,到院里一看,门上贴上了一幅对子,还有一个不大点的小喜字。我们一下子知道是大表哥结婚了。
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简陋的婚礼了,没有一个前来祝贺的亲友,没有大操大办的酒席,没有热热闹闹的喜庆气氛,更没有吹吹打打的吹鼓手的热烈的旋律。大表哥为什么偷偷摸摸、消消停停的结婚呢?妈妈说:“太穷了,操办不起呀!”真是这样吗?
后来,随着我渐渐的长大,我才渐渐的明白,那不是因为太穷了,那是大表哥的爱情悲剧呀。当他婚姻开始之时,他的爱情之梦也就彻底结束了。他用最简陋的婚礼埋葬了他热烈的爱情。大表哥没有心思大操大办呀。
后来,我就常听见大表哥小声地哼哼“送情郎”什么的东北民歌小调调,他不像二表哥那样,二表哥不管有人没人,可以放开嗓门,可着喉咙喊,我认为那是嚎。大表哥是个高中毕业生,因而,唱起民歌也是斯斯文文的。二表哥没有读过几年书,就能以农民的本色去“原生态”的唱。
但二表哥和大胖姐好的不得了呢。大胖姐是我大嫂的第四个妹妹。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她贤惠、聪颖、温柔、善良,又能干,又善解人意,更重要的是她的特别美丽。她说不说话总是笑微微的,干不干活总是显示出很好看的身段,有事没有事总是很亲切的样子。村里的每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谁都向她示好、殷勤、献媚。但是,她只是对二表哥产生了爱情。而二表哥呢,二表哥为了大胖姐,真有一副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样子。他们在一起排节目、演节目,还在一起扭过大秧歌的“一副架”,他们热恋的样子,人们都以为他们成了呢。
但是,不胖的大胖还是嫁到了他乡,因为我二表哥家是富农。不胖的大胖姐嫁出去那一天,二表哥喝得酩酊大醉。醉了的二表哥被人扶回家,在家里泪流满面地唱着“大西厢”。“大西厢”的开头是欢快的,但醉了的二表哥却唱的是那样悲凉:“一轮明月呀,照西厢,二八佳人呀,巧哇梳妆啊,三请张生呀,来赴宴那,四顾无人呀,跳过粉墙……。”二表哥唱的时候,偏偏把没有“呀”的地方加上“呀”,又把那“唉唉,埃唉唉呀”拖得很长很长,因而,特别显得忧伤、凄楚和悲凉,使人不能不为之潸然泪下……
在不醉的时候,二表哥有时一个人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旷野,或者面对着连绵不尽的群山,有时也面对着旷远的星夜,唱着《送情郎》:“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外,问一声我的情郎哥,你啥时还回来呀啊,回来与不回来给小妹我捎个信儿,免得小妹我朝天每日挂在心怀啊。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东啊,偏赶上老天爷刮起了西北风啊,刮风倒不如下上点小雨好啊,下小雨那个留着我地郎多呆上几分钟。”
有时,二表哥和其他社员正一起铲地呢,他却拄着锄头唱了起来,唱的时候,他的眼睛望着很远的远方,很沉迷的样子,那是他进入了他自己的情绪之中,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似的,他唱的是那样的动情,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男女老少都停下了锄头,站在那儿听他的歌唱。然后,人们都默不作声的悄悄的锄地……
那声音由低到高,沙哑,忧郁、苍凉、悲戚。后来我曾听过不少二人转艺人唱的《月牙五更》,有的欢乐,有的狂放,有的委婉,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唱的像我二表哥那样感人,那沙哑、忧郁、苍凉和悲戚的《送情郎》,让你眼含泪花,让你几乎要哭出声来,让你久久不能忘记那忧郁的旋律和那悲怆的声音……
二表哥《送情郎》之所以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因为是以失去了真爱的爱情悲剧为基础的。然而,农村的我的上一辈人和我的同辈人,有多少人没经历过爱情悲剧呢?或者反过来说,有多少人的婚姻是自己选择的爱情呢?和二表哥相爱的大胖姐家里不同意她嫁给二表哥,不情愿地给别人做了新娘,二表哥和一个他并不爱的“三瓣子嘴”姑娘结婚了,我二哥心性很高,但因为家里太穷,没人给他做媳妇,不情愿地和一个腿脚不好的女人结婚了;我的好友段宝山非常爱一个姓王的女孩,但是,那个姓王的家里把那个女孩远嫁他乡,他就和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的知青结婚了;如果我在农村,我不也像他们一样,和一个不相爱的人结婚吗?那么,我的爱情呢?我的爱情也就只有在东北民歌和二人转里去寻找了……
你理解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向往,理解了他们的曾经的爱情,你还理解了他们的爱情悲剧,理解了他们苦涩的人生,你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痴迷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你才理解了二人转和东北民歌小调为什么会永远流传在东北农民的生活中。二表哥和大胖姐的爱是人和人的感情,但它却受到了社会政治、经济的制约。他们有真正的爱情,但他们并不能真的相爱,他们的婚姻与其说是被家庭安排的,不如说是被社会决定的。他们最终的婚姻与他们的爱情是相反的。这使我想起了《红楼梦》“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矛盾。这种矛盾就是社会力量对人性的摧残。如果你理解了这些,你当然就理解了《送情郎》以及二人转对于二表哥和大胖姐的意义。《送情郎》连着二表哥和大胖姐的爱,连着二表哥和大胖姐的苦,连着他们热烈追求的爱情和不得不告别爱情的悲苦人生。
二表哥,还有大表哥,我二哥,我的好友段宝山,以及那些和他们同样爱情经历的众多农民,他们有过美好的爱情追求,但他们的美好爱情被毁灭了,他们的这种丰富的生命感受到那里去抒发和宣泄呢?
他们当然没有同“大西厢”和“送情郎”一样的爱情故事,但是,“大西厢”成了他们对美好爱情向往的符号,“送情郎”成了他们送别爱情的象征。他们是把他们的爱情向往投射到了“大西厢”的吟唱里,而把爱情悲剧移情到了“送情郎”之中了。
已经老了的二表哥呀,你还一个人面对旷野唱《送情郎》么?你的《送情郎》还是那样沙哑、忧郁、悲戚和苍凉么?
已经老了的大胖姐呀,你还在做什么的时候,一个人轻轻的哼唱《送情郎》么?你的《送情郎》是那么柔美、哀婉、深情、动人,还唱的你自己眼睛发红么?
聪慧的大胖姐呀,当你小声哼唱《送情郎》时,你才刚刚与二表哥好上,你还没有远嫁他乡,你就对《送情郎》那样动情,那样感伤,那样反复吟唱,难道是你意识到或预感到了你必然性的命运么?
不要以为他们老了,经历了岁月沧桑,在那一生的风风雨雨的那奔波忙碌中,在那为儿女操不尽的心的殚精竭虑中,在那为了生存而不断品尝酸甜苦辣咸中,那曾经的刻骨铭心的爱情被风蚀被磨损被遗忘了。爱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们一经发生,便成为永恒。它们永远地存在于他们的内心中,他们甜蜜的爱情成为他们永远的记忆,成为他们永远的回味,成为他们永远的曾经的梦,而他们爱情悲剧带给他们的痛苦也永远地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们。
只要看一看老农歌唱“大西厢”和“送情郎”或其他什么二人转和民歌小调时眼底闪着的泪光,你便会明白这一切。
“大西厢”和“送情郎”不止是属于东北文化传统,还属于东北农民的现实生活。正因为如此,“大西厢”和“送情郎”才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
“大西厢”和“送情郎”这类的东北民歌小调是东北农民在在爱情悲剧中对美好爱情的热烈向往,农民不如意的爱情生活有多长的历史,“大西厢”和“送情郎”这类民歌就该有多长的历史啊。(原载《二人转艺术家的历程与审美·杨朴》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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