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将二人转的人类学原型追溯到伏羲和女娲,这是有道理的。我曾经看到一幅全开的彩色伏羲女娲的画像,在这幅中华始祖画像中:伏羲和女娲的下身竟然是粗砺壮硕的蛇尾,而且是纠缠在一起的。这让我很自然地和正在进行的二人转研究联系起来,后来我甚至认定,现在舞台上的这两个人就是那两个人,从远古一直走到现在。

在中国,伏羲是群圣之祖,文明肇始第一人。《淮南子·时则训》称他为“大昊”,说他住在“东方之极,自碣石山至朝鲜,东至日出之次”,是他“所司之地”,如果这个碣石山就是河北昌黎那个(秦皇岛附近曹操作诗的地方),这个范围正是从山海关到关外的地界。也就是说,伏羲原来是东北人的祖师爷。而其原籍就在吉林省境内。

二人转是东北人的魂。东北的魂和东北先人,一定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关于伏羲和二人转的最初联想。进一步追究,我还发现,女娲和二人转也有关系。古书说女娲“一日七十化”,意思女娲善变,一天能有七十种变化。这也让我想起二人转。二人转以善变著称,演员一转身就变,千军万马,就靠俩人变来变去,感情这是老母的遗传,所谓“龙王爷的儿子会凫水”。

伏羲女娲下身是蛇(而非龙),这说明龙是后来升格的。蛇在世界文化中,既是欲望的象征,也是能量的象征。在西方,蛇是引诱人犯罪的,在中国文化中,蛇则代表能量,中国属相文化里,蛇是小龙。有的民族画家,常常把他们作阴阳刻,正看是龙,反看是蛇。大泽龙蛇,古代蛇和龙相提并论。蛇就是地上的龙,而天上的龙谁都没见着。蛇虽然匍匐在地上,但是却神通广大。民间有言,“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又和二人转很相像。二人转就是一条地头蛇。它匍匐在东北大地上,却势压群芳。在东北地面上,什么京评歌舞话剧,谁也没有二人转吃得开。

同样是对人出身的悖论性思考,伏羲女娲像比埃及的人面狮身像高明。人面狮身也表征人类身份(亦人亦兽),但是这个象征体没有性别,它的人是抽象的,狮子只是代表动物性。中国人比他们实际。伏羲和女娲是两个人,有男有女,上身分开,意指各具独立性,下面蛇身的纠缠却大有深意,它不仅仅表征人残留的动物属性,更在表征男女在本体(身体)层面上,是互相依存不能分开的。而这才切中生命的本质。

始祖像对于人性的认识和伏羲的文化身份是吻合的。在伏羲创造的《易经》里,一阴一阳谓之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万物负阴而抱阳。无不强调阴阳互动对于世界创化的意义。始祖图腾在提醒炎黄子孙,记住了,我们与西方不同,我们是二元创世(男女),而不是靠上帝造人。

民间品性的二人转深合此中三昧。二人转的一副架有上下装的分工(女上装,男下装),正是一阴一阳,一乾一坤的配置。在表演上,女的高高在上,男的则低声下气,上装走上三路,像白云出岫,亭亭玉立,下装走下三路,团团转,走矮子步。上装像天,下装法地。旦不离丑,丑不离旦。扭成一堆,舞成一块,则是互相纠缠和负阴抱阳的象征。

如果伏羲女娲只有纠缠的蛇身,中国就没有可能成为文明古国了。伏羲女娲像还有身体之外的重要的东西——两人手中高擎着的规和矩。在中国文明词典里,规矩是文明的标志,规圆尺方,它的引申义就是管束人的律条,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古代中国人礼乐治国,所谓礼就是一堆规矩。伏羲女娲把手中的规矩高高地举过头,周身是五洲星辰般的地图,表明炎黄子孙要靠规矩治理天下。因此,伏羲女娲像是情欲和理性的二元构成。

因此,始祖像凸现和标明人的动物身份,而不是把它藏匿起来,并不是要放纵它,恰恰为的是引起重视,以便时时刻刻防范和降服它,这正是感性的东方古代与西方清教徒的区别。

这一点在传统二人转中表现得更为充分。老艺人从不把段子净化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程度。但是他们并不放纵。他们也像伏羲女娲一样,时时刻刻用手中的“规矩”制约着这些情欲。

何以见得?旦角使用的扇子,不就是那个展开的规吗?丑角早期的花棍(或大板),不就是始祖的手中的矩么。至于始祖头上那方太阳,不就是那个给团团转的红手绢么?改良的手绢上面镶满了亮片,不正象征着太阳像火轮一样闪闪发光么?

至于规矩功能的发挥,在二人转演出中是有分工的。丑角总是作为那个被训诫的对象。对于口不择言的下装,上装轻则申斥,重则用扇子打(为此二人转有个别名叫“打脖子戏”),但是,无论怎么斥骂责打,丑都没有还手权利。这正是二人转对始祖图腾规矩法则的拟仿。

这种拟仿还反映了和西方世界不同的观念。西方是男权传统,世界是男人造的,女人只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而在远古的中国恰恰相反,是女娲抟土造出各式各样人。古代关东更是女尊男卑。在秧歌演出中,旦角是春姑娘,是神女,站在高高的阁床之上由男人抬着。而丑只是个娱神的舞者,是神的仆人。

传统二人转,对于春粉和脏口,是既放纵又不禁绝(“不说不笑不热闹”)。我认为,这种保留是人类警示和鞭策自身的一种方式。在300年的演出历史中,上装对下装的申斥始终贯穿,没有中断。这个过程和中国的文明进程相伴随。

二人转在东北出现不是偶然的。用男女两人在舞台上演绎人生,在唐代合生中就出现过。但后来受到礼乐文化的“不亲”压力,转变为相声的两男形式。对于这种方式,东北王伏羲一定是不满意的,女娲的意见会更大:“世界分明是两人创的,凭什么没有我们女人?”于是通过东北春祈的扭大秧歌活动,他们暗中指派把演员分成两队,腊花一对,丑一对,然后又偷偷地把演艺的秘诀告诉了那些跑秧歌的。

世界其实很简单,你们演戏,不就为戏仿人生么,那么有两个人就够了。当年我和女娲创世的时候,就我们俩。后来我画八卦,给你们留一把开世界的钥匙,也就用了阴阳两种符号。你们的一副架也是两种基本符号。用不着生旦净末丑那么琐碎,阴阳成道,有上装有下装,这世界就齐全了。

那些跑秧歌的一试,还真灵,连《纲鉴》那样反映5000年文明的段子都能表现。后来他们就得意起来,并喊出口号,“千军万马,就是咱俩”。分明在那里开“晒”。

有人说,伏羲的秘密凭什么专告诉你们东北人,而不是西北人,南方人?伏羲最早的领地它不是在东北么?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再说告诉别人,他们也不信呐。他们没有东北人心眼实在。此为戏解。

如果始祖像是中华民族的古代图腾,那么,二人转则是这个图腾的现代象征。

在戏曲现代化过程中,很多“双小戏”都进化了,唯有二人转拒绝进化。它还记着老祖宗伏羲的训诫呢,要不停地用二人转的原始(男女)形象昭示这个民族的出身。

拿着规矩的伏羲女娲,变成了拿着扇子竹板的旦与丑。这两个人,就是那两个人。他们从洪荒远古走来,经历了“一画经天,天地肇始”,从洪荒远古,刀耕火种,历经数千年风霜和现代文明的洗礼,无数次变换面孔,但是旧影依稀可辨,如同一条咬住自己的尾巴的蛇。

然而,当代二人转已经看不到规矩的训诫了。甚至反过来,女神成了女奴,变成男的打女的。男的变成了孤男,一个人在舞台上喋喋不休。这不是好兆头。

所谓“孤阳不长”,少了半边天,就没有世界的圆融。

所以二人转回归,还要寄希望于旦角的新生。旦角还是有这个能力的,因为女娲有补天之能,当年共工把天柱子撞折了之后,是女娲“炼五彩石以补之”。

等到旦角再次把缺的那半边天补上,二人转艺术还能再上一层天。

据说当年伏羲女娲像出土之后,因为纠缠的蛇尾引起哄动,有的专家认为那就是DNA的双螺旋,结合易经中的二进制智慧,也不能说此说完全没有道理。下身的话语包含着生命的秘密,这里有文明和欲望辩证法,只有表征欲望的粉词存在,训诫和管束才有对象,文明的发展才有动力。如果净化到完全“绿色”,二人转就死了。正如七窍开儿混沌死。

这两人就是那两人。但毕竟经过几千年前生今世的变迁,现代的伏羲女娲有了新的配置,上装用美和浪,代表着诗意的栖居方式,而下装丑扮,体现一种诙谐游戏的人生态度,在上装得意的地方,不时地来点儿调侃,来点儿反讽,煞煞风景,提醒人生是戏别太认真。因此,在现代二人转美学配置上,体现了中华民族文明的进程和进化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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