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环境里,所有的矫情都被环境粉碎了。如果你经历过流放、逃荒、拨民、闯关东和战乱中的任何的一项;如果你淘过金、采过参、放过排、伐过木,在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与酷暑严寒中等待春天的来临;如果你曾经有多次九死一生的、劫后余生、死而复生的经历,你就知道笑有多么重要。当一个人(包括一群人),所有的生命能量都调动了,转机还没有到来,面临着丧失和绝望,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笑

所有的喜剧都少不了笑。但任何喜剧对笑的需求都无法与二人转相比。

二人转演出必须要笑。这是二人转观演之间的无形契约。从观众进场开始,演员的嘴角就是翘起的。在演出中,几分钟的小笑、短笑之后,还要有大笑穿插,就像节日不仅放花,还要有爆竹,有“十响一咕咚”一样。对于这点,演员心里也明白,观众进剧场就是找乐来的,所以他一定千方百计把你弄笑,说段子,出怪相,亮绝活、逗闷子,装疯卖傻,包括自我作践,也得把你折腾乐了。

笑声是二人转演出成功标志。如果哪位演员把场子整冷了,那就意味失败。二人转演出对笑声的热衷已经影响到春晚演出,在二人转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东北小品,也以笑为最大看点。如果某年的小品没有笑够,或者没有东北小品,人们会觉得这个年过得不过瘾。久而久之,人们甚至把笑看作二人转的招牌效应。著名媒体评论人梁宏达在电视上讨论二人转,他的题目居然是“为什么二人转让中国人开怀30年”。

二人转如此重视笑声,这是关东特殊的历史在东北人心理上打下的精神烙印。历史上,一条山海关,把中国地理分成关里关外。关里是皇上的子民,用关隘和长城保护起来,关外则在防线以外,皇帝的教化到此为止。直到100年前(1907年),清政府才正式建立东北三省。此前的东北一直是蛮荒之地。辽金在此地大战鏖兵,沙俄和日本轮番施虐。满族从这里崛起进关。东北始终是中原的缓冲地带,在汉文化为正统的封建统治者眼里,关东是化外蛮夷之地。鉴于此,关外这块土地,就成了历代中华大帝国的下水道。

关东首先是流民的集散地。所谓流民,就是历朝各种获罪被流放的人员。不论江山易主,王朝更替,都要重复成王败寇的历史程序,关东就成了收容各种败将和俘虏的垃圾场。在这条流放之路上,无论是南宋的徽钦二宗及其王公贝勒,还是削三藩败落的吴三桂们的罪臣叛将,还是朱三太子麾下的明朝旧党,以及因各种大案获罪的官员、儒生、世家,一旦败落,都要悉数发往关东。历代统治者对流民的流放都很残酷,以金代统治为最。据洪皓等文人的记载,在流放宋朝战俘途中,妇女和病者不能骑马,“沿途委弃,骨肉遍野”。到达流放地后,官宦子弟降为奴隶,“不及五年,十不五存”,男子为奴,妇女“十人九娼”,对于战俘,更是“视如草芥,任其生死”。

关东还是中国的“逃城”。关东的逃城既是实际的,也是象征性的。实际是指,给那些在家乡走投无路(如遭人陷害)铤而走险的人群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因为一旦逃到关东,天高皇帝远,就可以幸免一死。再一个是象征性的,就是你没有犯任何罪,但是遭遇到水火刀兵,你活不下去了,你也可以闯关东。关东也给你一条活路。所以每当天灾人祸,比如旱涝虫灾和黄河决口,就有大量的灾民、乞丐和饿殍,唱着莲花落进入关东。这种昨非今是的经历非常需要一种随遇而安的乐观。

关东还是移民的地方。1860年,开放呼兰河,抵御沙俄侵略。《辛丑条约》后,为了支付战争赔款,1904年全面开发东北荒地,开始大规模的移民潮流。直到今天,拉场戏(二人转的一种)中还经常提到“皇上拨民”的旧事。所拨之民均为贫困地区无任何背景的贱民,携妻将雏,背井离乡,硬把他乡当故乡。

也得苦中作乐。

关东还是战乱频仍的战场。古代的辽金大战,满族崛起入关,近代的日俄战争,两国的铁蹄在东北大地上驰骋,现代的东北沦陷,日本人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统治,都发生在这块土地上。这里的百姓饱受了战火和殖民的蹂躏,也需要强颜欢笑。

还有一条,就是东北严酷的自然环境。古代的东北征服自然能力低下,长白山到处狼虫虎豹。到大雪封山时,零下40度,滴水成冰,而最早的满族先民一年有半住在不见天日的地窨子里,那是怎样的心理景色?还有一条,是南方的人无法体会的,就是关东冬天日短夜长,冰天雪地,长夜漫漫。不笑何为?

了解了这些,你就会明白笑对东北人的意义。在呼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环境里,所有的矫情都被环境粉碎了。如果你经历过流放、逃荒、拨民、闯关东和战乱中的任何的一项;如果你淘过金、采过参、放过排、伐过木,在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与酷暑严寒中等待春天的来临;如果你曾经有多次九死一生的、劫后余生、死而复生的经历,你就知道笑有多么重要。当一个人(包括一群人),所有的生命能量都调动了,转机还没有到来,面临着丧失和绝望,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笑。

在严酷现实和多舛的命运面前,关东人选择了笑,一笑解千愁。那是他们用苦难换来的最高的人生智慧。不管环境多么险恶,在横隔膜打开那一刹那,所有的烦恼瞬间消散。

东北人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笑料,因为移民,东北人把全中国的笑料集中到一起,帮助他们对付苦难和漫漫长夜。

东北人最擅长制造笑料。他们在每个话题中找到笑料。关东的笑料有很多种,有一些属于口头文学,一部分是游戏文字范畴。他们包括——

瞎话。打油诗。反正话。大实话。大车店文化:抬杠。吹牛。哨。

草甸子文化:神吹海聊。胡编乱侃。经常看二人转的读者应该了解,这些口头文学都成了二人转说口的来源,而说口则是二人转搞笑的最常见方式。毋庸讳言,这些口中,也包括各种荤笑话,也就是二人转的黄段子。

二人转自诞生以来,已经伴随东北人欢笑了200多年,过去只限于东北范围。而最近30年,通过春晚和夜场文化,二人转把东北人的笑声席卷到全国各地。

关东人就是这样,靠着反复点燃和撩拨最原始生命之火,一次次对抗冷漠的自然和残酷的命运。在东北,笑,已经内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每当人们遇到人生困境的时候,就会启动这个装置,让能量进来,这就是他们的“芝麻开门”。

在过去,二人转演给那些受苦受难、朝不保夕的“穷棒子”,帮助他们用笑声承受苦难;今天,它仍然演给那些压力最大的人。剧场调查显示,他们是一群被现代化脚步催迫的精英:白领、创业者、经理人等。

这也是土掉渣的二人转最诡异的地方。

东北是共和国的长子,是中国最重要的老工业基地。在体制改革的年代,东北首当其冲。还有第二点,就是东北人的文化素质的差异。和北京上海天津那些现代大城市相比,东北既没经历过精细的古代文明,更没有经受现代文明的充分洗礼,因此,东北人承受的压力实际高于其他地方多倍。这就是东北更需要笑声的原因。也是东北产生二人转的重要原因。

对于东北人,二人转不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二人转是东北文化的魂,是精神的食粮,“宁肯不吃饭,不舍二人转”,不是夸张,东北人靠二人转升阳气。

所以,像东北风这样的剧场,不仅是人们看戏的地方,更是一个精神康复中心。它帮助那些在商场上伤痕累累的人,在竞争机制中精疲力尽的人,在失意和挫折道路上一蹶不振的人,在笑声中卸掉千钧重担,在开怀的大笑之后,有一个无梦的夜晚,迎接早上新一轮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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