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生活在河东吕梁之尾汾河以北的乡下,那里北望尧都,南接舜帝躬耕之亩,西邻禹门口,尽染华夏圣贤之遗风,又有稷王垂范,开启了中华悠久而深厚的农耕文明。近年来,又有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昭示着传说中的夏朝中心就在这一带,即华夏民族文明的曙光就升起在那里。
印象中的故乡,虽贫穷,却深受孔孟之道薰陶,恪守礼制,崇尚斯文,比如,称学校为“书房”,称老师为“先生”。规矩也多,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吃饭,祖父还未落坐,我已先动了筷子,得到祖父好一顿教训。一年夏天,有次本家三婶下地干农活没穿袜子露出脚背,被她的二妗子看见,也得到一顿教训——在乡人看来,女人除了手和脸之外,其余身体部分是不可以裸露的。孝道要遵守,妇道也要遵守,一切礼道都是应当遵守的。
所以,那里的文化氛围很浓。虽然在教育不发达的时代,如我祖父者几乎个个是文盲,却人人有文化。那么,他们的文化来自何处?或者说他们获取文化的方式是什么。答案是看戏(吾乡称“听戏”)。我八岁那年,祖父就去世了,我不可能对他有很多的了解,只知道他爱看戏。据父亲说,爷爷是个戏迷,方园几十里的地方,每逢有戏,无论多远,他都必奔去观看。爷爷排行老二,其时已婚娶,其兄丧偶,父母离世,为弟者事兄如父,每每剧终人散,深夜归家,定然站在大哥的窗前轻声叫喊:“哥哥,哥哥,我回来了”。直到窗内的大哥有了应答,才放心地回自己屋睡觉去。此乃尽守孝悌之礼。
祖父看的什么戏,不得而知,但我想那些剧目一定是关乎仁义忠孝,宣扬因果报应的,合乎传统价值观,遵循礼制的,绝不会有诲淫诲盗的内容。也许是受祖父的影响,也许是受社会文化传统的影响,我的几个姑姑也酷爱看戏。吾村旧俗,每年正月二十四到二十八都要请戏班子(剧团)连唱四天大戏,姑姑们全都回到娘家来看戏,这期间我家好不热闹。四个姑姑中,只有三姑上过学且后来当了教师,其余三个姑姑虽不识字,却从戏剧中获得价值观、知识和智慧,从而成为有文化的人,这显然是戏剧寓教化于娱乐的功效。
农耕文明发达的地域往往是孔孟之道、正统思想兴盛的社会所在,也是戏剧艺术繁荣的社会所在。我父亲从事考古工作,也是戏迷。我曾听他与同事聊天,说他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一名P剧演员。从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父亲曾在以故乡为中心方圆一百里的地区主持发掘了多座带有戏台和戏俑的金代砖雕墓。父亲还据此进行了中国戏曲史研究,证明吾乡一带戏剧艺术在宋金时期已高度发达,成为世俗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父亲没能实现他儿时做戏剧演员的愿望,却成为一个考古与戏曲史研究的学者。
母亲也是戏迷,看电视只看戏剧频道。父亲在世时给她买了收录机和许多P剧磁带。今年春节我给她买了一台大屏幕彩电,弟弟也买了一个带屏幕的听戏机给她。但愿这些能排遣掉母亲晚年孤寂落寞的时光。
我在故乡的时候,全国只有八部样板戏允许上演,所以我没有受过传统戏曲的熏陶。等我离开故乡进入城市后,也就离开戏曲的土壤。城市快节奏的生活难以让我有闲适的的心情再欣赏那慢悠悠唱腔和情节。只是偶尔听到P剧那熟悉的曲调时,便想到故乡以及我逝去的先人和活着的亲人,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遂油然而生。
晋西北与陕北间虽横亘着晋陕大峡谷及汹涌奔腾的黄河,但却有着极为相似之处:两地都是游牧和农垦文化的结合,山高皇帝远,孔孟之风吹拂不及,礼教之雨沐浴不到,又兼地广田瘠,不能聚集众多人口形成大型村落以搭台唱戏,因此戏曲衰而民歌盛。两地都将当地民歌称作“酸曲”。酸曲者,辛酸楚苦之曲也。那么,酸由何来,因何而酸,答曰:性饥渴。这从陕北有名的《兰花花》、《信天游》、《白马调》以及山西河曲的二人台等歌词中即可看出。多年前,听一位曾在河曲插过队的知青说过,二人台唱上一夜,台下妇女们的裤裆湿了一河滩(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酸曲其实是伴随着艺术的起源而产生的,两千多年前被整理成书的《诗经》中其实就有一些酸曲,如《关睢》,虽然经过圣人删改和历史给它笼上经典的帷幔,却也难掩那撩人的情欲之火,更何况那些大量的未入《诗经》而佚失的,则不知有多少情色之作了,也许其中不少就是叫春之声吧。
曲艺是伴随着城市发展而形成的一种说唱艺术,其发展历史渊源流长,周朝已经出现讲故事的说唱文学,如《荀子·成相篇》。到唐代曲艺就已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出现了。宋时,商贾之事日渐兴盛,城市日益繁荣,市民阶层壮大,说唱表演有了进一步发展。到了明代,曲艺表演已趋成熟。那些大量的各种样式的曲艺节目连同繁闹的巷弄,都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埃里,后人无从领略,仅从现存的“三言”、“两拍”等话本——这些昔日的说唱文学中,依然可看出说唱艺术的痕迹,也可想像当时曲艺演出之繁盛。曲艺是市井的,不过它的表演元素很多来自于城市周边乡村,不免带有乡村的审美趣味。其表现内容仍以宣扬儒家思想,传统道德为主,也反映出市民阶层特有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观。
曲艺是属于城市的,少年时期生活在乡下的我不曾见闻过,只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两个说书的瞎子,看他们吹拉弹唱了半夜,书的内容大约是文革时期的新人新风尚。不过,在干农活的田间地头,我常常能听到成年人相互之间讲他们曾经听过的书,大都是很黄色下流的,其中有一出好像叫《十八摸》什么的。这应该是我儿时对曲忆的全部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收音机里听过一段关于中国援建坦赞铁路的相声,觉得很可乐,后来才知那是马季和唐杰忠合说的,题目好像叫《友谊颂》,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相声。粉碎“四人帮”后,相声的讽刺功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印象最深的是姜昆的《如此照相》,也是在广播里听到的。上大学期间,电台正播放刘兰芳演说的《杨家将》,这是一档风靡全国的节目,我没怎么听过------实际上所有的评书我都没怎么听过。我以为曲艺是属于市井的,在乡村的戏台上和在广播里欣赏曲艺表演,总缺乏在街巷弄堂里的氛围和滋味。十年前一个雪花轻盈飘舞的夜晚,我在苏州拙政园听过一次苏州评弹,虽听不懂,但吴侬软语,温曲婉调,和以轻盈雪絮,仍令我感受到这座古老城市的流芳余韵。
我不懂东北二人转,不敢妄言,但据说其来源主要是东北大秧歌和河北莲花落,应该是一种介于曲艺与戏曲之间的表演形式。猜想东三省地域辽阔,居民多为由山东和河北而来的闯关东者,既缺孔孟之道教化,又乏传统礼制陶冶,故而民风质朴粗犷,其曲词色情意味浓烈,应该也与晋陕两地酸曲相类似。前年夏天去东北旅游,到哈尔滨时,导游极力劝我们去看二人转表演,反复说是不看二人转,就白来东北了。我不以为然,况且,他越劝说我愈抵触,要听酸曲,对我来说晋陕两地的更合口味。后来,不仅我没去,其他旅友也没一人去。
弗洛伊德认为性冲动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这显然不同于马克思艺术起源于劳动的理论,也分明与传统道德及某些宗教教义相违悖,但也不失为一种合理地解释关于艺术起源的学说。性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在艺术中,性以情爱的形式而出现,却因不能直言而常隐喻之,因求而得之而颂之,因求之不得而伤之,因得而失之而痛之、惆怅之。荷马史诗如此,古希腊神话、雕塑与悲剧如此,《诗经》如此,《红楼梦》如此,《源氏物语》如此,世间艺术品概莫能外也。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高雅如芭蕾舞剧与低俗如二人转者,其创作的原始驱动力无疑都是性,而且作为人间艺术,两者都不可避免地表达着性的内容。只不过芭蕾舞剧表达得曲折、隐蔽、含蓄、蕴藉,并且由情欲升华为纯洁的爱情,或者说是将情欲熔铸于爱情的陶范之中,而二人转的许多内容只是对性的原始、直白、露骨、油滑并富于挑逗性的赤裸裸的表现,所以芭蕾舞剧是髙雅艺术,而二人转则是低俗艺术了。
2014年12月6日夜于并州汾水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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