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因为清华大学教授肖鹰对赵本山的一次“炮轰”,二人转被推上风口浪尖。赵本山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确有如二人转的代名词,但却不是全部。
事实上,多年来关于二人转的雅俗之争、黄绿之争,从未间断。然而,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这一艺术形式?又有多少人知晓,争议未歇的二人转背后,有着怎样的江湖?也许,只有走近这片江湖里的人和事,才是相对客观、真实的记录与探讨。
新江湖
【平民化基因】
清洁工笤帚一扔,就进来了;出租车司机一熄火,也进来了
11月23日晚
沈阳 南风大剧院
气温跌破零度,位于北林公园旁的南风大剧院却异常热闹,莎梦二人转正在上演。观众的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咱们是来开心又不是来开会的”“您的掌声与我的工资挂钩,谢谢为我涨工资”“我的人生格言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着”……演员王岩一连串的东北嗑儿,逗得观众嘎嘎乐。
演出近三个小时,共有五码戏,每码25分钟到30分钟,包括唱歌、绝活儿、杂家、模仿秀等。最后登场的喜剧小品《新包公铡美案》,类似“开心麻花”的演出,极尽搞怪、搞笑之能事,比如陈世美骑自行车登场,包公拿奶瓶喝水。而“驸马包养小三被双规”“现在反腐,老虎苍蝇一起打”之类的时髦台词儿,更是每每引得台下大笑。
场内拥有996个坐席,上座率超八成。每个座位上都放着“塑料巴掌”,演员演至精彩处,高分贝的“人肉掌声”“塑料掌声”直扑耳朵,好似流行演唱会一般疯狂。其中一个节目,一演员背着另一演员绕场跑一圈,观众席瞬间沸腾。
舞台上的LED大屏幕,除了配合演出,还时不时插播广告,比如烟酒、超市之类。女服务员端着塑料箱,绕场兜售饮料、瓜子、爆米花,男服务员则不时地给贵宾席观众续茶水。观众们边瞧、边乐、边嗑瓜子,随意而自由。一位来自海城的女观众,来沈阳看朋友,“其实我们海城的二人转演出老多了,我就是想来瞅瞅沈阳这边儿的咋样儿。不管是哪儿的,都老开心了!”
演出像一台综艺晚会——莎梦文化公司总经理霍燃并不否认这一点,“掺和一点儿综艺,给观众调剂一下胃口,让走进来的观众放松一下。”在他看来,20年前的二人转演出,讲究唱、说、扮、舞、绝,20年后则变成说、唱、扮、舞、绝,“要适应现代观众口味,要不然大家伙儿不爱看。”事实上,演出中有一段二人戏《墙里墙外》,融合了二人转传统唱段,不过因为没啥笑点,观众现场反应平平。
霍燃说,目前沈阳大概有7家二人转剧场,“刘老根大舞台是名牌剧院,高端上档次,票价也相对高。我们走的是百姓路线,大众消费。”莎梦二人转最高票价220元,赠送茶水、瓜子、果盘,其余大部分是30元至60元,“清洁工,笤帚一扔,就进来了;出租车司机,火一熄,也进来了。”
演出经营收入还不错,这让霍燃很知足,“我这个小老板也算是借了这个行业的光,说白了是借了赵本山老师的光,没有他,二人转不会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观众。”在他看来,过去被称为“蹦蹦”,只在乡野间演出的二人转,如今蹦到了城市剧场的舞台上,这是前所未有的跨越。
旧江湖
【正戏的辉煌与没落】
11月25日晨
长春 吉林电视台
二人转转进城市,换了容颜,有了生存之道,给都市观众带来了欢笑。不过,在其他一些人眼里,这样的二人转,离真正的二人转艺术,有些渐行渐远了。
“二人转就是踩不死压不烂的车轱辘菜!”说这话时,二人转表演艺术家闫淑萍坐在吉林电视台的化妆间里,准备录制一档歌唱竞技节目。当年,因为和潘长江在央视春晚上表演小品《过河》,她被更多观众所熟知。其实,她还长期担任吉林电视台《二人转总动员》评委,“这是全省收视率最高的一档节目,专门唱二人转正戏,参赛者来打擂,从老人到小孩儿都有。”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入吉林省民间艺术团,闫淑萍从艺至今已有35年,经历过“万人围着二人转”的辉煌,也赶上了“二人转正戏卖不出去”的窘境。
“早年,我们坐着大篷车下乡演出,上、下午各一场,很多人赶七八十里路来看,休息时都不敢挪地儿,就怕被人抢了位置。”那时候的她,正值青春妙龄,“不过,一个夏天连一次花裙子也穿不上,一天到晚就穿短裤背心,因为要扮古装,换衣服方便。那时候条件艰苦,我们自己背着行李、铺盖卷儿,到了演出地,不住百姓家,住在学校里,六张课桌一拼,垫上充气褥子,就成了床。饭缸也自己带,唱完戏回来吃饭,上面落了一层苍蝇……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团里送戏下乡一年得有几千场。邀请我们团演出的,要等好几天才能排上号。”
2007年,闫淑萍离开了吉林省民间艺术团,心里深藏着一丝遗憾,“艺术团萧条了,传统二人转没市场,正戏根本卖不出去。因为进入21世纪后,二人转综艺演出形式开始受到老百姓喜欢,传统二人转艺术越来越没有一席之地了。也许若干年后就失传了,至少人才可能断档。”
闫淑萍现在所在的长春师范大学,曾开设过二人转系,后来取消了,因为招了一届学生之后便很难再招到,“传统二人转表演很难,现在学习二人转的年轻人不少,但多是学一段时间就出去跑场子演出了。进院团,一场演出只有几十元钱,还得练功、排练;跑剧场,一场就挣好几百元,挣钱来得快,谁还搞艺术啊?!”
其实,闫淑萍也曾迷茫过,彷徨过,但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坚守下来。对她来说,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传播正统的二人转艺术,纵然,很难。
【演员收入高】
圈内老板们的共同经验是,对待演员有三条——管着、捧着、哄着
11月24日晚
长春 东北风剧院
走进东北风剧院,欧式装修风格,简洁,不失豪华。“上海的两个朋友来长春出差,点名想看这个。”19时45分正式开演前,一位中年男观众来到剧场售票柜台买了三张票。
与沈阳的莎梦二人转相比,东北风二人转更显综艺化,甚至还加入了探戈舞,演员是一水儿的古巴姑娘和小伙儿。灯光绮丽、服饰斑斓,恍惚间觉得像是在看一场音乐秀。
东北风剧院的经营者叫马普安,人称“老马”,在二人转圈子是个传奇。
老马原本经营餐饮业,直到1995年二人转进入他的视野。他发现,当时的二人转演员虽然只能转战洗浴中心、夜总会,但却极受欢迎。嗅到商机的他下决心开办一家二人转剧场。终于,2004年老马在长春客车厂俱乐部开设了第一家东北风二人转剧场。如今,“东北风”已发展至3家。
“现在人们在剧场里看到的二人转,都是经过压缩和改良的,适应现代观众的口味,包括年轻人。”老马说。在他看来,过去的传统二人转表演,到了新时代需要“改配方”,才能适应市场需求,“要是再像过去那样演正戏,唱得多,说得少,不够乐和,没多少观众爱看。”
目前,长春大概有七八家二人转剧场。“两年前最多,得有十几家,一年到头天天演,大年初一都不歇。”老马说,东北风最红火时,贵宾席得提前好长时间预订,每天晚上场内得加150个座,“还有铺张报纸坐过道的,那也得花100元。”
二人转的火爆,还体现在演员的境遇上。23岁的海洋是东北风的台柱子之一,“我的收入算是上等吧。我们这里的一副架(一对搭档),演出一场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除了演出费,逢年过节、年底,老板还发奖金。”目前,他已在长春买了房和车。很多二人转演员都如此,车房不愁。
在海洋看来,自己没赶上二人转最风光的时候,“前些年,小沈阳上春晚了,二人转变得特别火,吃饭聚会、孩子满月、庆祝乔迁……都请二人转表演。以前那帮演员,一天能赶20多场,一个月挣十来万块钱,很平常。”
那时候,二人转演员到哪儿都受到热捧,“只要饭店老板、出租车司机认识你,吃饭、打车都不要钱。粉丝多得很,送啥的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缺啥送啥。你今天说缺一台车,立马儿第二天剧院门口就停着一台新车,演出完直接开回家去,老牛了!”
还是那时候,演出现场俨然“送钱秀”。有钱的观众乐于用现金“打赏”演员,海洋说:“演员手里拿不了那么多钱,就在上台前拿个塑料桶,放到台边儿,观众直接往里扔钱……人气高的演员,一晚上恨不能收好几万块钱,满台的钱,拿笤帚往回扫……开个玩笑说,上台二三十分钟,没干啥,净数钱了!”
虽说今不如昔,不过二人转演员依然很吃香。“最近两年,二人转的市场行情是,老板收入陷入低谷,因为市场热度下降了,尤其是中央‘八条’出台以后,政府招待少了,企业包场少了。不过,演员收入依然维持在高峰。老板是弱势,演员是强势。”老马苦笑了一下。
他说,圈内老板们的共同经验是,对待演员有三条——管着、捧着、哄着,“好演员,不好找,想留住,更不易。规模小的剧场最明显,演员不高兴了,演出偷工减料,你也没辙。他要是不想干了,夹着包就去下一个场子了。我认识有的老板,每晚演出完得请演员吃夜宵,每月还得请三四次大餐。”
【记忆里的九腔十八调】
11月24日夜
长春 二人转学者王兆一家
《二人转艺术》《梨树二人转》《二人转与东北民俗》……在吉林二人转协会名誉会长王兆一的书房里,随处可见各种关于二人转的书籍。这位九旬老人,研究了半辈子二人转,不过心还是停留在旧日里的二人转。
“真正属于东北人自己的演艺形式有两种,一种是东北大鼓,另一种便是二人转。”王兆一说,他出生在辽宁黑山县,小时候屯子里经常唱二人转,给地主家种地的佃农,趁着吃午饭的工夫跑出来听,宁可不吃饭。想来,这也是那句“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之由来。
“《大西厢》《回杯记》《包公赔情》《马前泼水》……都是正戏,通过唱,正经八百讲故事,千军万马就俩人,跳进跳出。二人转有九腔十八调,说道很多,很好听。”在王兆一看来,真正好的二人转,“千言万语以唱当先”,至于说口,是在观众还没到齐时,演员为观众逗乐子的,“等观众满员之后开始唱正戏,这叫作‘看戏的外落,唱戏的白搭’。那会儿演出有戏单,二三十出折子戏,可以点戏。那时候观众懂戏,落下哪一段,都能听出来。”
让王兆一倍感惋惜的是,现在的二人转演出已不似当年,“基本没有唱正戏的了,即使唱小帽,唱腔也是简化了的,没有正宗二人转的味道。”至于为何如此,他觉得,除了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喜欢娱乐化的轻松节目,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演员的唱功不行,“过去,师傅一句句教戏,口传心授;现在呢,演员跟着简谱学唱,肯定唱不出味道啊。唱功好的演员也难找了——过去,夜静五更,隔着五里地都能听见演员的声音,那都是下苦功夫学出来、练出来的;现在呢,在有些小剧场里演出的演员,有不少也就是学了几年表面功夫而已,唱功不行,自然就得靠说功来弥补了。”
在他看来,观众不喜欢传统正戏,好演员越来越少,正在制约传统二人转艺术发展,“这是二人转的危机!因为不管二人转艺术在当下以何种形式变革、发展,最基本的艺术特性不应当改变,唱、说、扮、舞、绝,缺了哪一样,都不利于这一曲艺形式的发展。”
“绿化”与“擦边球”
补白
在东北风剧院后台,浅绿色墙壁上贴着六张纸,有些陈旧,那是老马给演员们制定的《禁忌手册》,落款日期是2007年10月1日,至今已逾7年。“手册”上列着二人转演员的忌口,包括荤段子、不文明用语、有性暗示的用语等,足有48条。
说起这个手册,还得追溯到2003年初,老马在一个剧场看二人转,“演员一拍手,一拍嘴,吐出一口痰,挺老远……”从那以后,他就想,要是自己能办二人转剧场,绝不能这样。后来,他的愿望实现了,当然也包括净化二人转演出,“二人转不说脏口,一样火。”
不仅倡导绿色二人转,老马还打造红色二人转,曾将“小巷总理”谭竹青的事迹搬上二人转舞台,此后又创作了《红色回忆》《长征颂》,用二人转形式宣传道德楷模,“不少人认为二人转只能是通俗的,不能‘转’英雄、‘转’正面,其实二人转也可以弘扬主旋律。”
虽说现如今城市剧场里的二人转正在摒弃黄嗑、粉词,但其实仍有打“擦边球”的。在沈阳某剧场,演员说至兴头,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随口蹦出“拉弦的,浑身上下都是病,最轻的是癌”“处男,就是被别人处理过的男人”“臭不要脸的”……还有台上演员与台下观众的互动,“一对狗男女啊”“谁啊”“你啊”“不是我啊不是我”“就是你啊就是你”。
“一只耳朵听掌声,一只耳朵听嘘声”,这是霍燃在一次二人转电视辩论节目中听到的,从此牢记在心,“二人转确实受老百姓欢迎,但也确实存在问题,比如低俗之风,关键是演员、经营者如何去抵制。”为此,他们常年设有观众投诉电话,“有一回,有观众打电话来说,演员表演绝活儿,不穿鞋子,可以理解,但演完绝活儿,还光着脚,一直光到下台,就不雅了。我们立刻采纳这个意见,告诉演员以后要注意。”
在霍燃看来,二人转的净化需要一个过程。2001年赵本山举办“本山杯”二人转大赛,提出绿色二人转,使二人转获得重生机会,此后二人转便沿此“方针”发展,“如今城市剧场里的二人转已经‘基本绿化’了。作为经营者,我们都知道,二人转只有抛弃低俗、恶俗,才能赢得更大市场。试想,要是有黄嗑、粉词,观众还能一家老小一起来看吗?”
观点
丢了精华,
二人转会安乐死
“二人转进入城市演出市场是一大进步,根据观众的欣赏需要进行改良是生存的需要,没有必要横加指责,生存永远是硬道理。”崔凯说。
在他看来,现在城市剧场里的二人转,可以叫城市版的娱乐二人转,属于商业性质的经营性文化。现在外界对二人转的争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人转在一些管理不严的小剧场演出,存在低级下流的现象,“这应该由演出市场管理部门加强管理,不应该以偏概全,否定所有的二人转艺术。”
崔凯觉得,在当今时代背景和观众欣赏需求之下,如果还是原汁原味地表演传统二人转,最终可能是死路一条,“现在的二人转演出,二人转的基本元素还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我们应该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当下经营性的二人转演出,让其在发展过程中根据观众欣赏趣味的变化和审美水平的提高而不断完善自己。这是尊重艺术规律和文化市场需求规律。”
不过,完全商品化了的二人转,也存在着许多致命问题,比如,有创新没创作,有形式没内容,有演出没剧目。演出形式千篇一律,全国的二人转小剧场,演出节目大同小异,唱段小帽,说点笑话,模仿歌星,搞点杂耍,长此以往观众肯定会生厌,市场也将萎缩……“如果不重视这些现象,逐渐把二人转的精华丢失殆尽,二人转最终会走向安乐死。”崔凯说。
关于二人转的未来命运,崔凯有三种“预测”——或是逐渐衰退但不会消亡;或是向两个极端分化,一个极端是二人转的艺术成分越来越少,最终演变成夜总会式的纯娱乐形式,另一个极端是发挥二人转的综合特性,走向更加完美的剧场艺术。还可能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分家另过”,吸取二人转的某些艺术元素,创造出新的艺术样式。
“总之,东北二人转带着黑土地的芳香,带着白山黑水的神韵,它是大众的、地域的民间艺术,与‘高雅’无缘。”在崔凯心目中,二人转就像是一个有个性、有缺点的好孩子,“我们尽可以怒其不争。但是,我们真的很爱它。”
崔 凯
国家一级编剧,东北文化专家,现为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曲艺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拉场戏《摔三弦》《闹鱼塘》,喜剧小品《十三香》《老拜年》《牛大叔提干》《红高粱模特队》《送水工》《过河》《不差钱》等。
东北风剧院二人转演出现场。
闫淑萍表演传统二人转
南风大剧院二人转演出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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