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情绪难把握、情节不合理、题材特殊、气氛压抑……这些绕不过去的“梗”,着实委屈了广东汉剧《诗娘》的几位唱功一流的主演。虽然她们精湛的唱腔并没有被这些剧本及舞台的硬伤所掩盖,但整台戏让人看完很不舒服,却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汉剧悲切高昂的唱腔,并不适合表现这类私密哀伤的题材。虽然传统汉剧并非全是悲壮的,也保留了大量轻快戏谑的民间小戏,但对于演绎一个严肃而幽暗的自梳女故事,汉剧似乎“有心无力”。
广东汉剧的前身,是同治年间从湘、赣地区来到粤东的皮黄剧种,头弦唢呐、大锣大鼓,“曲中反调最凄凉,急是西皮缓二黄。(清代叶调元《汉口竹枝词》)”汉剧是与京剧同源异派的南国之花,广东汉剧在民国期间最为繁盛,上世纪30年代后开始衰落,至文革后,才逐渐恢复表演。如今文艺创作条件优越,如何在新作中保留汉剧声腔的精髓,如何在剧目中发挥剧种所长,这是汉剧表演艺术家,乃至所有传统戏曲工作者们不应释怀的忧虑。
自梳女的故事有点极端,
阴暗中不能没有希望
日前在第十二届广东省艺术节上演的广东汉剧《诗娘》,讲述的是自梳女的爱恨情仇。
清末民初,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诗娘为了逃避家里的包办婚姻而走入姑婆屋,自梳发髻,决心终生不嫁。姑婆屋中的二姐爱上青春貌美的诗娘,要与她结拜金兰,还哭诉每晚要从地上捡起一钵绿豆才能入睡的煎熬,令诗娘又尴尬又恐惧。随后,诗娘被娘家抢走。新婚之夜,诗娘发现自己反抗的新郎原来是素日的梦中情人,一个英俊有为的青年,十分后悔,欲成婚。孰料众姑婆“及时”赶到,把诗娘抢回。诗娘与本已明媒正娶的新郎幽会,暗结珠胎。姑婆屋大姐搬出满满一墙老一辈姑婆们的骨灰缸,痛斥诗娘败坏姑婆屋名声。诗娘为了留在姑婆屋,以夹棍堕胎。一番死去活来,婴儿没有堕下来。大姐不忍心再动手,只得把诗娘赶走,诗娘路遇正娶亲的丈夫,悲恸不已,走投无路,又回到姑婆屋。此时大姐过世,临终道出,她早已花钱买了“人口”,落籍死鬼为妻……
这样一个故事,莫说汉剧,恐怕是任何一种传统戏剧,都不宜表现的。戏剧是需要审美的,美的含义很复杂,虽说阴暗和极端,未必不能进入审美的范畴,但在阴暗和极端之中,不能没有理解、没有希望。
在传统汉剧的剧目中,也不乏悲欢离合、人间惨情,但多以忠奸明辨、善恶有报、孝义伦理为基础,角色和观众之间有一定“约定俗成”的默契,达到民间一种自然的、深层的和谐,而不需像《诗娘》的“开场白”,用高亮的男声旁白强调“此剧将带来思考”。
从乱弹到汉剧,广东汉剧革新采长
《诗娘》是一个新的尝试,并不能代表广东汉剧的真实面貌。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广东汉剧,是一种精致而丰富的艺术,与粤剧、潮剧并列为广东三大剧种。
汉剧到底是什么?“广东汉剧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也有不同的称谓,如乱弹、 外江戏 、汉剧、梅嘉汉剧、广东汉剧等,这些称谓也如南戏一样,用线串起来,就构成了一部广东汉剧的发展简史。”(陈志勇《广东汉剧研究》)
“乱弹”是一种产生于楚地的哀散迷离的腔调,也指相对于雅部的花部诸腔。粤东有俗语:“猪肉爱吃三层肉,看戏就爱看乱弹。”乾隆《潮州府志》:“凡社中以演剧多者相夸耀,所演传奇皆习南音,而操土风聚观,昼夜忘倦。若唱昆腔,人人厌听,辄散去。虽用丝竹,必鸣金以节之,俗称马锣喧聒。”
“乱弹”入粤,要追溯到咸丰八年(1858),汕头开埠,商贸繁荣,大量外江戏班涌入。戏班不断招收本地学徒,表演上也与当地民间艺术结合,渐渐发展出本地化的“外江戏”艺术。1874年,“桂天彩”、“高天彩”戏班在粤东开班招徒,标志着皮黄剧种在粤东扎根。
在学术界,广东汉剧的源头有湖北汉剧说、徽班说、客家南迁说、西秦戏说、祁剧说。
从唱腔及表演形态上看,广东的皮黄戏确实与楚地甚为接近。
乾隆年间嘉应人李宁圃有《程江竹枝词》:“江上潇潇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丝。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绝妙词。”袁枚在广州听到这首竹枝词,大喜,把它记入了《随园诗话》。
道光年间,广东番禺张维屏中进士,赴湖北广济、同知、南康任知府,后辞官回乡终老。张维屏在湖北看过皮黄戏,回到广州看到唱绑黄的戏班,觉得和湖北很接近。曾作竹枝词《笛》:“楚腔激越少温柔,解意双鬓发妙讴。玉笛听来都易辩,扫花折柳又藏舟。”
最支持广东汉剧源于湖北汉剧说的,是晚清秀才、报人钱热储。1927年,钱热储提出把粤东“外江戏”改为汉剧。据李德礼《广东汉剧名称的几度变化》介绍,钱热储以“外江戏”业余班“汕头公益社”的名义办了一桌酒席,商议外江戏改称事宜。钱热储认为,当时的“外江戏”已非外江人所演,名不副实,应该改名。1933年,钱热储著《汉剧提纲》,明确提出要把源自汉口的粤东“外江戏”改名为“汉剧”。虽然当时的演艺界、学术界有人认为粤东“外江戏”不能完全认同于源于湖北汉剧,但“汉剧”这一简单明了的称谓,还是就此固定了下来。这名字改成功了。
陈志勇总结广东汉剧发展的历史脉络为:“ 外江戏 (亦称 乱弹 ,潮汕,1875年之前)—— 外江戏 (潮汕,1933年之前)——汉剧(潮汕、嘉梅,1956年之前)——广东汉剧(嘉梅,至今)。需要说明的是,在第一个时期, 外江戏 基本上以外来演员为主,是较为纯粹的外来皮黄剧种。在第二阶段,为了在本地生存、发展, 外江戏 开始有意识地 入乡随俗 ,开始吸收本地艺术精华,并向当地民俗靠拢。应该讲,这一时期 外江戏 名称的涵盖,与第一时期明显有区别了,它已经演化为指称汉剧前身的专有名词了。而第三个时期, 汉剧 名称的标识,是 外江戏 艺术上走向成熟的集中表现。这一阶段,也是汉剧走向衰落的历史时期。1949年以后,广东汉剧汇聚人才,革新采长,进入新的发展期。”(《广东汉剧研究》)
有雅有俗,民间小戏不可替代
广东汉剧近年新作频出,除了新剧《诗娘》,不少观众也对几年前李仙花主演的新编汉剧《金莲》记忆犹新。
《金莲》改编自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演出时座无虚席。创作团队认为,他们无意以禁书为噱头,而是要表现女性在抗争男权的过程中,释放出的善良与宽容。
事实上,即使不从这样有高度的立意来诠释,排演一定篇幅充满生活情趣的“民间小戏”,亦是汉剧原有的传统。
钱热储《汉剧提纲》著录了十几种汉剧民间小戏,《双扶船》、《打花鼓》、《卖胭脂》、《闹花灯》、《闹酒楼》、《闹嫖院》、《梨花送枕》等。民间小戏是一种棚尾戏,有大戏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专门用来为看通宵戏的观众提神,多为喜剧或有色情意味的杂戏。最为流行的是《打花鼓》,花鼓词有雅有俗,皆充满情趣。
“送郎送到大门东,只见老天下大洪,保佑老天下大雪,留得情人过一冬。送郎送到五里亭,买着西瓜送情人,祝郎食肉要留子(籽),路途之上好点心。送郎送到白沙河,郎骑白马姐骑骡,郎在马上叫姐姐,姐在马上叫哥哥。送郎送到杨柳河,手搬杨柳笑呵呵,手搬杨柳呵呵笑。笑着哥哥怕老婆。没有一日不思想,昨晚三更梦见哥哥,梦见哥哥,亲了一下嘴,醒来,来又是隔山河。”
乡间演剧,常演“天光戏”,看到半夜,妇女带着孩子走了,剩下的男观众就叫嚷“锦出、锦出……”,艳戏便应声出场。这是一种浓郁的民间审美色彩,是民风民俗的体现,不能一概以“低俗”论之。
叶调元有《汉口竹枝词》:“月琴弦子与胡琴,三样和成绝妙音。啼笑巧随歌舞变,十分悲切十分淫。”虽然这一淫字,并不是指“淫秽”,而是指动情,但也可见,观众是需要这些撩动人心的“至情”之戏,而不能只看帝王将相。
广东汉剧《击鼓骂曹》
广东汉剧《金莲》剧照
广东汉剧《诗娘》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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