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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中国戏剧”的讨论,的确非常精彩。
但是读了以后,总党得好象还没有搔到痒处。
类似这样的讨论、呼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十年、八年了。为什么戏曲的颓势依然不减,甚至是每况愈下?
现在,剧界中除了少数有些兴致的文人,还在摇旗呐喊以外,真正关心它的,还有几人?
我想,这正如徐伯森先生所说:“是无数次振兴却振而不兴……使从艺者灰心丧气后的心态反常。”
可以说:戏曲已经是奄奄一息,病入膏肓!
良药苦口利于病,病重就需下猛药!
当前首先要解决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出人出戏”之类的话题。而是岌岌可危、危在旦夕的戏曲,正在面临生死的抉择。
所以我认为,眼下迫切需要讨论的,只是两个字:“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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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田野,死于庙堂”。这是实践所证明的颠簸不破的真理。
“花”、“雅”的兴衰,完全印证了这个道理。
昆曲虽然进入了宫廷殿堂,却从此踏上了衰退的道路。而在民间兴起的地方戏曲,却是姹紫嫣红,生机勃勃。
以淮剧而论,从曲艺形式的“门谈词”、“三可子”,一直发展到地方大戏的“江淮戏”、“淮剧”,基本上都是依靠自身的力量,经过艰难曲折的艺术竞争,不断改革、创新,才得以成长、壮大的。
其它几百种地方戏曲剧种的发展历程,无不都是如此。
这就是“体制”的问题。
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最后,终将落到“八旗子弟”的下场。
只有“穷则思变”,自食其力,才能够“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法则,任何人都难以违背。
过去。由于贫苦,为了生存,不得已而去学唱戏。既然吃了这行饭,为了站住脚跟,为了出人头地,那就得拼命去练功,拼命去唱戏。“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不要催,不需管。再苦再累,也得挺住。否则的话,祖师爷就不会赏你饭吃。
谁是唱戏的“衣食父母”?观众!为了博得他们的青睬,就得苦练功夫,就得出奇制胜,就得显露自己的真本领。你比别人唱得好,我就要比你唱得更好。只有把你“盖”了,我才能脱颖而出,鹤立鸡群。难怪过去的戏曲界,曾出现那么多艺名叫作盖叫天、盖三省、盖春来、盖月楼等“盖字号”的老前辈。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艺术竞争是很残酷的,但它却正是戏曲剧种不断繁荣、蓬勃发展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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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种体制的和平共处,公平合理的艺术竞争,才是改变戏剧命运的希望所在。
难忘1950到1957这一段戏曲事业。“百花齐放”、绚丽灿烂的黄金时期。
那时候,政府在很多戏曲剧种中,重点扶植一个实力较强的公营剧团。在财政、人员、待遇、政治地位等方面,都给予一定的倾斜与有力的支持。让他们定下心、放开手来搞实验、搞改革,做榜样、做“龙头”。
与此同时,政府也并没有排斥与取缔为数众多的民营剧团。依然让他们发挥各自的优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很多民营剧团的名角们,也是暗中较劲,不甘落后。他们有自己坚固的“营盘”,有自己基本的观众。演出的成绩,决不逊色于公营剧团。双方对垒较量,平分秋色,基本上能够达到“共赢”的局面。
就说上海,尹桂芳的“芳华”、戚雅仙的“合作”,号召力决不差于以袁雪芬为代表的上海越剧团。而王雅琴、王盘声、筱小月珍、杨飞飞等所在的剧团,也都能与由丁是娥领衔的人民沪剧团相抗衡。京剧的情况比较特殊,有着以“麒老牌”周信芳为首的华东实验京剧团与上海人民京剧团。但是,散布于民间的名角不计其数,像常在上海演出的盖叫天、赵如泉、黄桂秋、俞振飞、言慧珠、童芷苓、杨宝森、李如春、张冀鹏、白玉艳、曹慧麟、王少楼、小王桂卿等名家,以及受邀来自各地的“角儿”,在当时,他们都还不属于“公家”的人,却照样都能雄踞一方,自成一家。
再说淮剧,除了起着“旗帜”作用的人民淮剧团以外,还有着十多家很有声誉的民营淮剧团,他们相互之间,既友好团结,又展开激烈的艺术竞争。推波助澜,声势非凡。虽然,人民淮剧团拥有淮剧界的项尖演员——筱文艳与何叫天。但是,最好的淮剧小生周筱芳在“志成”,最好的准剧武生谢富鹏在“同盛”。其他像筱惠春、顾艳琴、华良玉、王九林、筱海红、陆少林、叶素娟、颜小琴、何益山、王少春、程少楠、林云霆、臧道纯、蒯云霞、李少林、武丽娟、谢艳霞、八岁红、谢洪生、韩小友等,都各有所长,互不相让。花团锦簇,目不暇接。那时候,戏曲界是何等的热闹、兴旺?根本用不着大家费心去讨论什么“重建”、“振兴”之类的话题。
这是因为,那些民营剧团的名角们,有着坚实的群众基础,有着创作的相对自由,更有着比一般工薪阶层高出一大截的颇为诱人的“包银”收入。这就促使他们要不断地发奋图强,天天向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觉地要求自己达到“更上一层楼”的境界。否则的话,脸上既无光彩,利益更要受损。在剧团里站不住脚跟,又有谁来管饭?
可见,有着这样的竞争机制,才能开创繁荣昌盛的局面。
可是,好景不长。1958年兴起了“大跃进”,戏曲剧团也全都吃上了“大锅饭”。坏喽!戏曲从此走上了衰退败落的下坡路。
4
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始终认为,戏曲衰败的根子,应该从吃“大锅饭”的那一年算起。
手捧着“铁饭碗”的国营企业,很多高宫给养得“贪”了,很多职工也给养得“懒”了。
被“包养”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戏曲剧团,同样存在着这些弊端。
既然有人供养,又何必拼死拼活地去卖命练功?反正吃穿不愁,那又为什么要四处游荡、下乡演出?
在“包养”的初期,文化部门的领导与剧团,还有着一股革命的热情。大家听毛主席的话:“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做了很多好事,出了很多好戏。
可是时间一长,“体制”的缺陷就暴露无遗。不思进取,那就不进则退。不想竞争,结果就不可收拾。
这,一方面表现在文化主管部门的“瞎指挥”。
文化部门的头头,吃的是“皇粮”。剧团的经济状况好坏,不影响他们的工资、奖金。但是,剧团如果能排出一出好戏,则与他们的“政绩”却是可以挂勾的。于是,很长时期以来,他们就一直热衷于“为会演而会演”。常常不惜代价,命令剧团关起门来,大排会演剧目。至于日常演出,反倒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花了大笔投资,获个大奖回来。众人额手相庆,个个封官进爵。而剧目却往往束之高阁,从此打入冷宫。剧团吃政府的饭,受领导的管,排上级指派的戏。有人养在家里,何必出去受累?经常不去演出,自然没有收入。如此本末倒置,造成恶性循环。纵有金山银山,哪里能经得住几十年来这种“败家子”式的反复折腾?到了如今,剧团的处境恶劣,入不敷出。很多已经穷途末路,揭不开锅来,难以生存。而有些文化部门的头头,眼看没有“油水”,便拍拍屁股开路,避之唯恐不及。除了有些还有点良心与责任感的以外,现在,你八竿子也休想打得到他们的影子了。
另一方面,则表现在剧团的“等靠要”。
几十年来,剧团服从上级的领导,指向哪里,打到哪里,不敢稍有违拗。可是,一旦遇到了“瞎指挥”“说你好,不好亦好。说你不好,好亦不好”。全凭长官意志,不管客观效果。那就只能忍气吞声,低头哈腰。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大家乐得安安稳稳吃口太平饭,又何必累死累活去卖命?出去演戏,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兴师动众。“多演多赔。少演少赔”,那就不如“不演不赔”,大家歇歇。缺乏公平竞争的激励机制,也就没有了练功、排戏的动力。现在,剧团早已经习惯于向上级伸手。事事顺从,处处依赖。开口闭口,都将“领导重视”当作了口头禅,背得滚瓜烂熟。要我演出,请拿钱来。要我排戏,请多拨款。要搞活动,那就更加要请“领导重视”,给予大力支持。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也只能厚着脸当“伸手派”。依靠领导,乞求支持。虽然面对困境,山穷水尽。但是“蚤多不痒,债多不愁”。财政总不能不拨款,政府总不能把人饿死!反正就是等着、靠着、要着。在这种情况下,议谈什么“出人出戏”,讨论什么“重建戏剧”,岂不是“隔靴搔痒”,“纸上谈兵”?
事到如今,“涛声依旧”。剧团依然靠政府的财政拨款,苟延残喘,半死不活。听之任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不一定去撞钟,混到哪天算哪天。《中国戏剧》讨论得再热闹,又能引起多少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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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已经步入市场经济。国营企业都已经开始改制。
在文化领域中,也应该存在多种不同的体制形式。
要想使戏曲剧团起死回生,体制改革必需立即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自然,我们不能一谈到体制改革,便简单粗暴地来个“一刀切”:马上把所有的剧团,全都赶向市场。
过激的“休克疗法”,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就好像是将圈养了几十年的老虎,一下子放到野外,让它们自生自灭。结果,不是冻饿而死,就是被吃掉。
但是,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再也容不得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
这就要求政府与剧团,都要达成共识:有互动性,有紧迫感。
首先,剧界的同仁要出主意,想办法。 然后,政府就应当出政策,订措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剧团改制,自然也不能一蹴而就。开始,可以找试点,“摸着石头过河”。总结经验,然后再广泛铺开。
体制改革的整体推进,必须是:市场化、丰富性、多样化。不同剧团,区别对待。值得借鉴、推广的,决不会是一种模式。
戏曲剧团的改革,当然要“以人为本”。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要做到:人尽其才,妥善安排。老有依靠,小有帮衬。不能视作包袱,一脚踢开了事。
至于剧团的出路,可以出让股权,可以合伙经营。可以依附集团,可以售给私人。实在资不抵债,那就申请破产。总而言之,就是早一点把剧团卖掉!
置之死地而后生!
活路总是有的,面包也是会有的。
剧团变成民营,就会懂得爱惜。知道创业不易,就会努力拼搏。有实力的人,可以把剧团搞活。有能耐的人,可以把剧团管好。千方百计,做大做强。在用人方面,再不会唯上是从。竞争上岗,量才录用。人员流动,来去自由。能挑大梁的,尽可以名利双收去创品牌。没有本领的,也可以在红白喜事中去当吹鼓手。剧团可以排豪华的尖端大制作,也可以量体裁衣、深入乡镇去当轻骑兵。电视、CD、广场、农村,到处都可以去大显身手。
只要打破“铁饭碗”,不吃“大锅饭”。允许追名逐利,鼓励成名成家。有着公平、规范的艺术竞争的良好环境,剧界就不会再是一潭死水,戏剧将会重铸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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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如果仅仅是几个文人,吃饱了饭,发几声感叹,说几句闲话,那是掀不起什么大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唯有将剧团推向生死存亡的关口,让剧界中人,人人都有了危机感、紧迫感。面临着即将不被供养的“倒计时”的威胁,大家才会猛然惊觉,情急智生。各人处境不同,想法千奇百怪。人人出谋献策,办法自然多多。如果《中国戏剧》能够把这把火点起来,让广大的关心自己切身利益与今后出路的剧界同仁们,都来参加这次“重建中国戏剧”的大讨论,那肯定是精彩纷呈,热闹非凡,也真是功德无量了!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闻鸡起舞”。
赶快行动起来,早点把剧团卖掉吧!
(摘自 《中国戏剧》 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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