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久以来,都是立意严肃题材重大的戏容易受重视,但插科频繁打诨多的喜剧容易受喜爱。这倒是不难理解的。前者甫一出现,就自带某种深刻或者试图深刻的意图,它在反映某种现实、张扬某种精神、回溯某段历史、批判某种痼疾等方面有着一种自觉。且抛开其最终的实现程度不谈,此类戏剧的话题常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它严肃的外衣使得其常带有“社会论坛”的功用,从而容易受到人们的重视。相对而言,后者则轻松惬意得多,至少从表面看来,它似乎并没有天生就要匡正或者批判什么,如果说前者的第一要义是严肃的思考,那么后者的第一要义则是要让人笑。与古希腊的“悲剧”与“喜剧”遥相呼应的话,我们可以做一个或许不太恰当的类比,“悲剧”源于酒神节的祭祀性狂欢,而“喜剧”来自这其间周边街头的平民自娱。即使在柏拉图那里,这两者都没有资格进入他所够构建的“理想国”,但柏拉图对“喜剧”的批评显然要更加残酷一些:他将其视为下等人的艺术。喜剧在其自身的成长历程中诚然是有其不成熟的阶段,而在成熟的阶段又常会有不成熟的作品出现。新世纪的中国艺术一切都在颠覆之中,戏剧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渐成小众艺术之势。在这其间创作者们常因关于戏剧的思想性、审美性、娱乐性与商品性的取舍问题做一番又一番的“困兽之斗”。今日的我们该如何去重新审视喜剧?本文不揣浅陋,试以再芬黄梅演出季中的《靠善升官》一剧为例,对此问题做一讨论。
黄梅喜剧《靠善升官》改编自1982年的京剧电影《徐九经升官记》。《徐九经升官记》是我国现代京剧史上一部经典之作,由郭大宇、习志凎两位先生联合编剧,改编自中国相声艺术第五代掌门人张寿臣先生的单口相声《姚家井》。黄梅喜剧《靠善升官》对《徐九经升官记》的改编幅度较大,最明显的从剧名就可以看出来——男主人公的名字从“徐九经”改成了“吴靠善”。改编本改名的意图十分明显,在部分对此戏的剧评中也可看出,“靠善”与“靠山”有谐音之妙,此戏的探讨意图十分明确:究竟是要靠“善”,还是要靠“山”?而此戏最终的价值取向也十分清晰:靠“善”。但“善”并未使吴靠善升官,而是意识到官场的龌蹉黑暗,索性辞官卖酒,逍遥去也。这是此剧明确无误的思想立意,那么如此类似“劝世文”的立意是如何说服当今时代的观众的呢?或许《靠善升官》中所呈现出来的娱乐性、审美性为此提供了一定的基础条件。
二、中国戏曲中的喜剧传统源远流长,唐有参军戏,金、元时期的“院本”中有杂采市井琐事、以诙谐调笑为特色的短剧。这些粗糙但生机勃勃的民间戏剧形态是广受平民百姓欢迎的,乃至中国戏曲发展到极成熟的阶段,一出戏里也总免不了几出“插科打诨”的戏。“插科打诨”是戏曲中极为重要的娱乐手段,是戏曲娱乐性的所在。
在黄梅戏《靠善升官》中,“插科打诨”是一种常态,无论是打油诗、还是摇帽翅,无论是连珠妙语,还是角色个性,都让整个舞台成为了“笑声的青萍之末”,一触即发,剧场内笑浪迭起。不得不提的是剧中大量当代网络词汇的使用。我们常常是排斥在古典戏剧尤其是戏曲里使用这样过于“新鲜”的词汇的。理由大概有二,一是使用这样的词汇破坏戏剧情境、语境,破坏戏的内在统一性;二是刻意使用这样的词汇有“迎合观众”和偷懒之嫌。以往我对这样的做法是带着“偏见”的,这种做法一旦出现,就会条件反射一般地有抵触的情绪出现。然而在《靠善升官》一戏现场,这些当代词汇却让我们听得顺耳至极,毫无违和感。明知“讨好”,明知“刻意”,却愿意甚至极其乐意接受。原因何在?我想,原因可能在于——这是一个喜剧。它自身的情境、语境本来就是插科打诨、“玩世不恭”的,角色处在当时的情境之下,本身就是要说点什么的,如果非得让他们严肃按照历史事实来说话,那就显得无趣多了。当代网络词汇虽然有滥用讨好之嫌,但放在这里,无论是对于戏剧情境还是角色个性本身,确实都是十分贴切自然的。一词一出,全场哄然大笑,并未有不适之感。可见,能纳入统一性以内的,能在自圆其说范围内的,大可不必太过拘谨,就《靠善升官》一戏而言,这样的使用反而收到了“奇效”。自然,适可而止也是必要的,不加节制,也是会倒胃口的。
应当讲,“插科打诨”作为一种娱乐手段,对观众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观众都喜欢看严肃性的戏剧,也并不是所有的“插科打诨”都毫无意义。在我国古代戏曲中,“插科打诨”是一种调剂场面冷热的重要手段,是令观众心理有合理过度的缓冲地带,是老幼妇孺都能欣赏的普适性内容。高级的“插科打诨”甚至还可以与剧情内容、主题立意融会一体,从“插科打诨”中也可带出某些深意。如果说作为“重要手段”和“缓冲地带”的“插科打诨”是喜剧构作的内部要求,那么“插科打诨”还存在另外一种外部要求,那就是作为喜剧,我们得让观众感到愉悦。“娱乐性”对于喜剧而言,至少与主题立意一样是不可被抛却的构成部分。站在常做高深之思的人们角度,“娱乐性”是一种小儿科;但站在普通观众的立场看来,“娱乐性”是喜剧里天经地义的存在。我们应当不该那么恐惧“娱乐性”,我们常常借某种严肃的要求来对“娱乐性”进行批评,但对喜剧而言,中国戏曲中也大量存在着广为传唱、充满生活情趣的小戏。这些小戏长期存在于民间,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都是戏曲研究的盲区,它们的存在并没有太多可指摘之处。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小戏与笑声还能为我们的戏剧提供来自基层的养分。所以说,中国人的内在含蓄使得我们太警惕“笑声”,但“笑声”是无罪的,在那“笑”里蕴藏着的是戏曲的盎然生机。《靠善升官》剧场里此起彼伏的笑声,也证明了此戏作为喜剧的魅力之一。
三、喜剧的审美自不待言,除了技艺层面,我们看戏、看人、感受情感、体会思想。
从戏看人。《靠善升官》的剧情是十分精彩曲折的,男主人公吴靠善天生一张阴阳脸,背无靠山丢状元,九品县令历九年,一朝升官喜若狂。可是吴靠善哪里知道,这大理寺实则是虎狼窝,靠善升官,看似风光,却是王爷侯爷政治斗争的布局而已。所要称赞之处,此戏虽写政治斗争,却将事件简化为“两家抢亲”,这是极为高明的戏曲写法。这种写法在中国古典戏曲中并不罕见,如《醉打金枝》,虽写皇室内部矛盾,但却以皇帝的家事为切口;又如《寇准背靴》,虽写朝堂奸佞与精忠报国之士的争斗,却以寇准背靴这一核心桥段为点睛之笔,这种写法化大为小,以小见大,是十分有效的。而对于一台喜剧而言,正面反应残酷的政治争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太沉太重,喜剧难成。此戏绝妙之处,还在吴靠善巧用“毒药计”化解了自己面临的两难境地。而王爷也好、侯爷也罢,在吴靠善的智慧面前,也是无计可施。这与《救风尘》、《望江亭》颇有些相同意趣,也颇有古希腊罗马“捉弄主人而又赖在神坛不下来的智慧的奴仆”的神韵。
全剧中吴靠善的变化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他也曾怀才不遇酒浇愁,也曾一朝升官喜欲狂,也曾侯爷中伤心怀恨,也曾王爷提拔感恩遇。吴靠善让人喜爱,在于他浑身上下全是缺点,但一颗心是又真又正!真在爱恨皆分明,侯爷以貌取人,他恨得真切,王爷假公济私提拔他,他买酒谢伯乐。而正,这颗有原则的公正之心,又恰恰正是为官者最不可丢弃的。而也正是这颗公正之心,使得吴靠善历经了各种“自我否定”,这连绵不绝的变化使得吴靠善云里雾里,恍若命运亦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一次要命的“插科打诨”,与他开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玩笑。吴靠善从最初的升官之喜,到巧夺碧翠的成功,转瞬又为侯爷的一句“要你的狗头”击得粉碎。后来碧翠当面道原委,吴靠善错怪好人,正义之心与私欲之心在梦中出现,一边是自恃有理的前缘宿仇,一边是无理泼皮的知遇伯乐,吴靠善深感官场大染缸,官道难为,正当无计可施愁白头之时,王爷差人“鹤顶红”威胁送到,却恰巧助吴靠善想到了“毒药计”。就这过山车般的心理变化之后,吴靠善了断了一段案情,也就脱去了官服挂了印,阴阳岩下做一回酒客去也。这是十分符合情理的此戏的一次升华。
从感情到思考。从本质上讲,此戏虽然是一个喜剧,但它仍然有一个悲伤的内核——靠善为官不自在,自在不为官,他实则是一颗被愚弄、被摆布的棋子。在高高在上的王爷侯爷那里,吴靠善就像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喜剧美学中有一个常见的审美范畴,我们称之为“丑”。这个“丑”与一般道德伦理上的“丑恶”有所区别,它独立于于“假”与“恶”之外,是指一种“不谐调”的状态。因为“不谐调”,而为了竭力去掩饰这种“不谐调”,戏剧动作产生,那么喜剧的“喜”就产生了。吴靠善不仅有外面上的“丑”,他身上也存在美学上的“丑”——即“不谐调”的状态的存在。在命运的摆布之下,他也身怀怪才,他也怀才不遇,这种“不谐调”是使其陷入命运困境的原因所在,我们观众安坐于剧场看着他的种种狼狈与难堪,喜剧就产生了。这种情感有其微妙之处,我们并不可怜吴靠善,因为他内心有欲望,他的命运困境并不是空穴来风。然而当我们在“残忍”地看着他的笑话时,我们最终却为其机智所折服,为其豁达而感动。
曾有研究者将悲喜复合的戏剧形态分为六种:先喜后悲、先悲后喜、外喜内悲、主悲次喜、主喜次悲和悲喜畸形融合。如果牵强附会地将《靠善升官》一戏归类,那么它应当属于“外喜内悲”一类。然而所幸此戏并未沉浸在悲伤的困境之中,吴靠善以“善”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摇摆,以智慧战胜了强权,以一种顿悟开拓了人生的新境界,回敬了命运对他的一次捉弄。从感情到思考而言,此戏所达成的是一次情感的颠簸与释怀,当戏中人物的情感达到释怀之时,思考的境界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虽然此戏的立意颇似“劝世文”,但它全然没有“劝世文”的枯燥与说教,它以强烈的戏剧行动、美妙的故事情节、生动丰满的角色形象、令人捧腹的插科打诨消解了“劝世文”的无趣,而达到了一种新的和解与豁达的境界。这是此戏之所以能够吸引并说服当代观众的原因,需要明确的是,在其间,《靠善升官》中所呈现出来的娱乐性、审美性功不可没。
四、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发展到今日,亚里士多德曾经构建的之间的壁垒早已经被打破。应当讲今日的剧坛,已经罕见纯粹的喜剧或者纯粹的悲剧了。当我们谈论今日的喜剧时,我们实际上在谈论的是如前文所提的“主喜次悲”、“外喜内悲”式的作品。这是由于今日戏剧所关注的对象是真正的“人”,而不仅仅是悲剧里的“英雄与神”,喜剧中的“跳梁小丑”。“人”是悲喜一体的,有崇高的一面也有可笑的弱点。我们关注“人”,这一传统大概来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我们谈论今日的喜剧,是希望对今日的喜剧发展提出一些建议。
对“人”的关注是我们对戏剧创作者们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因为所有的戏剧乃至所有的艺术作品,其最根本的归旨都在于表现“人”。我们表现“人”本身,或者表现“人”的视角:我们思考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宇宙,永恒与短暂;我们思考大地与价值;我们思索存在与意义。而喜剧,是要去直面人类的窘境,去直视它,嘲弄它,笑话它,最终试图解决它,或者用一种自嘲式的豁然继续面对。
对创作者提出的第二条建议,是万不可忽视来自民间的力量。正如前文所言,民间给人的印象总是乱糟糟的,所创造的艺术总是粗糙的,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的。但不可否认他们是生机勃勃的,有着广大人民群众基础的,他们或许有许多糟粕的东西,但最终在其间我们总可以找到某些闪光的东西。这种事情自古皆有,从《诗经》中的“国风”,到《乐府新集》,再到宋元杂剧,花部诸腔。
第三条建议是对戏剧商业性的不可过分忧虑。须知一台戏剧的思想性、审美性、娱乐性是商业性生长的最根本的土壤,主次颠倒之事做多了,实际上是在一点点破坏赖以生存的真正的土壤,倒坏的是观众的胃口,摧毁的是观众对戏剧的信心。
即使柏拉图对喜剧的艺术价值、社会公用进行了否定,认为其没有在“理想国”存在的理由(今日我们并没有认同这种说法),但柏拉图对喜剧的致笑机制的分析,仍给了我们一定的启发。柏拉图将致笑机制归结为两种:一种是生理本能的笑,如搔痒的快感、含有社会性的情绪情感反应;一种是审美的笑,只能从社会性因素去寻找致笑的心理原因和机制。在我国喜剧艺术评论文章中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词——“咯吱观众”。这里的“咯吱观众”实则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是符合柏拉图对致笑机制的归结的。“咯吱观众”的落点并不真的是跑到观众席去实行这一动作,而是指它用“形式上的间接社会性的情绪情感反应”来直接刺激观众,又或者冒充“快感痛感混合的直接社会性因素”。于是,这一类“咯吱观众”的喜剧,用夸张的肢体,用调皮的口吻,用烂俗的桥段,赢得一时欢笑,赚得片刻掌声,笑声过后,一无所有。这与《靠善升官》截然不同。而如何做到柏拉图所说的审美的笑,值得所有的创作者为之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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