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初嫁》是一部黄梅戏,现在我把创作这个戏的缘起、选材、视角及“老三篇”的全过程,和大家分享。我想,这对于舞台剧特别是戏曲剧本的创作,会有着不同于课堂与教科书的意义。

缘 起

2008年,当时安徽省文化厅主管业务的张居淮到北京找我,希望我能为安徽写个戏,写一个安徽的黄梅戏。黄梅戏的特点,人们总结了很多,我觉得就是两个字——亲和。这个剧种有极强的亲和力,听得懂、亲切、唱起来舒服。当时我问张居淮多大年纪,他说53岁,我说那你还等得。果不其然,这一等就等了6年。2014年我在安徽,又认识了安徽省黄梅戏剧院院长蒋建国和其他一些朋友,蒋建国温和而坚韧,我们很投缘。怎么说呢?缘分,我与黄梅戏有着前世今生的缘分。

选 材

到安徽去之前,听说他们想搞一个现代戏。我在去安徽的路上就想,现代戏呢,我有一个,知青题材的。我当了7年知青,插队落户,真正靠工分吃饭,在农村实打实地干了7年。经过这几十年,我对知青问题有些反思、有些想法。我最早准备写个话剧,那会非常震撼。后来别人要求我写电影,我也很想写个电影。安徽这一让我去,我就准备把知青题材给他们。但经过慎重考虑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知青题材搞不成,安徽方面就提供了两个题材。一个是《合肥四姐妹》,就是张兆和四姐妹。张兆和何许人也?就是沈从文的夫人。我一听,蛮好!我为什么觉得《合肥四姐妹》这个题材蛮好呢?一个原因是黄梅戏本身特别适合于演时装戏;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我可以写出中西文化交融的过程中,如何诞生了这样一批极其知性、极其优雅的民国新女性;第三,黄梅戏不是有“五朵金花”么?如果用这个戏,把这“五朵金花”重聚起来,那将会成为一个文化事件,会产生非常好的影响。但是,“五朵金花”重新聚集,谈何容易?

最后,就是《小乔》了。小乔是安徽潜山人,曹操是安徽亳州人,周瑜是安徽庐江人,3个人都是安徽的。对小乔的记载,史料上没有多少,民间的成分倒是更多些。但是小乔名气很大,还有一个历史渊源,当年吴宇森导演要我写电影《赤壁》,对小乔我已有一点感觉。本来“三国”对我来讲,早已烂熟于心。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小乔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她的分量极轻,是个花瓶式的人物。“小乔初嫁”得力于苏东坡的《赤壁怀古》,但是也仅仅是“小乔初嫁了”这5个字而已,可这5个字可以引起我们多少遐想啊……

最后定下来,写《小乔》。

视角

题材定下来,接着就是寻找表现角度了。关于小乔,有无数的文艺作品,我看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可你要有自己的视角啊!有一天,我们在一户水上农家乐享用着美味鱼汤时,突然间,我福至心灵!我想,为什么不从小乔的视角,从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表现赤壁之战呢?

选定题材、找到视角,这都是一个剧本下笔的前奏。接下来,开始进入正式创作。

“老三篇”

主题的提炼

《小乔初嫁》提炼出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对于这个戏的品质及高度,是生死攸关的。

那么,《小乔初嫁》的主题是什么——“帝王伟业与老百姓世俗幸福的冲突”。

这就和以往的三国戏有了根本的区别。以往的三国戏,大多宣扬仁智勇信之类,我不是说仁智勇信不好,鲁迅讲过一句话:“刘备之德近乎伪,诸葛亮之智近乎妖。”从来没有人在三国戏里、在小乔身上、在赤壁之战中提炼出这么一个主题,“帝王伟业与老百姓世俗幸福的冲突”。别小看这个主题,有了这个主题,我以后的故事框架、人物的设置(比如说叶儿与王小六的设置),特别是矛盾冲突的取舍,都奔着它而去。

《小乔初嫁》提炼出“帝王伟业与老百姓世俗幸福的冲突”这个主题以后,我就进入了创作的第二步,设定人物。
  人物陌生化

如果说小乔还有一些传说中的东西,那么曹操和周瑜都是我们熟得不能再熟的历史人物。在《小乔初嫁》这部黄梅戏中,如何让这些人物在观众熟悉的基础上,在艺术的创造上,给他们以新的信息、新的面貌、新的惊喜呢?

先讲周瑜。《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大家都知道,非常有才华但是气量狭小。这是《三国演义》小说作者的成功,他把周瑜这个形象歪曲了。事实上,赤壁之战,诸葛亮只是个助手,主要还是周瑜打的,他是孙刘盟军的统帅。周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孙权哥哥孙策最好的朋友,帮孙策打下了东吴的江山,死的时候只有36岁。当时有一句话,“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什么意思呢?就是和周瑜打交道,好像喝那种非常醇厚的美酒,不知不觉你就醉了。这是多么有魅力的一个人!还有一句话大家也都知道,“曲有误,周郎顾”,你弹琴哪怕一个音出了问题,也一定瞒不过他。他会与演奏者相顾,微微一笑,提醒抚琴者,错音了。这还是指这个人在艺术上的修养,更不用说他的军事指挥才能了。赤壁之战流传千古,这是他的杰作。孙策娶的大乔,他娶的小乔,他与小乔夫妻感情非常好。在这个戏中,我既要保留一个大家对他最基本的看法,又要让大家对这个人物有新的认识。

曹操,就更不用说了。曹操是安徽亳州人,历史上,这个人物一直被丑化。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对曹操是非常赞赏的。事实上曹操也的确是一个非常有作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且不说他的文治武功,单就建安文学奠基者之一的历史地位,就足以傲视千古了。不过真实的人和我们艺术创作舞台上的人是要有区别的。舞台上所有的三国戏,白脸奸雄,专门形成一个脸谱,就是曹操。在我这个剧本里,因为曹操是小乔的对立面,你不能把他搞成一个雄姿英发、非常出色的人物。但是根据人物陌生化的要求也好,艺术真实的要求也好,作为我们剧作家本身对自己的要求也好,你又不能把他当成一个白脸奸雄,写低写坏,又不能拔高,并且还要让观众感觉到这个曹操给他们带来的艺术魅力。这真的很难,让我费尽了心思。

讲了周瑜,讲了曹操,现在应该讲小乔了。我在电影《赤壁》里,小乔是怎样出场的呢?小乔是在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好喜欢那个汉乐府,我就重现了汉乐府那情景。《小乔初嫁》里面,有一句唱词我很得意,“江风吹衣玉佩响”,我觉得有一点汉乐府的味道。小乔在采莲,侍女告诉她,小马生马驹子了,小乔就回来了。但她是个村姑的打扮,她不知道诸葛亮已经在那里了。而一见到诸葛亮,因为她打着赤脚,就把脚往后缩,请诸葛先生吃她采的莲子,然后就进去换衣,换衣出来,环佩叮当。清纯的村姑、高雅的贵妇,两个都是绝美的形象。我让小乔以一个村姑的形象首先出现在所有观众面前,这个我想是从来没有的。但电影没有用,这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么,在黄梅戏中,我要怎样将小乔陌生化呢?小乔大家都知道,是一个贵妇人的身份、大都督的夫人,野史中她父亲乔公也是名门望族。但是,在“帝王伟业和老百姓世俗幸福的冲突”这一主题的引导下,我给小乔的定位是:贵妇身份、草根情怀。这也成了小乔这一人物陌生化的重要方向。然后,我就设计她来自民间,她的闺蜜叶儿是邻家豆腐店的老板娘,由叶儿又引出叶儿的老公王小六……满盘皆活。

我到安徽去,那里的黄梅戏我看了很多,我还去了黄梅戏的发源地安庆。黄梅戏有一个小戏叫《打豆腐》,很有名,充满着生活情趣和老百姓普通的情感纠纷,那个唱腔都是一个牌子,老是那样唱,蛮好玩。

在戏中,王小六和叶儿所追求的世俗幸福生活和周瑜、曹操、孙权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的追求、他们对战争的看法,完全不同。那么小乔就成了中间的一个,她既是贵妇的身份,又有草根的情怀,她就成了这么一个矛盾冲突的焦点,人物的戏也就有了。

《小乔初嫁》是在2014年5月29日到北京演出的。演出后,《中国文化报》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在“黄梅戏《小乔初嫁》:一场别开生面的赤壁之战 一出领异标新的黄梅盛宴”的套红标题之下,刊登了好几篇评论文章。其中戏曲理论家龚和德的《盛和煜深情塑小乔》一文,就讲了我对小乔这个人物的理解,深情二字,知我肺腑。一个编剧,对自己的人物,怎么能没有感情呢?感情是春雨,滋润着作品的生命。拥有情怀的剧作家,他的作品会体现出一种优雅与善意。

完成了对小乔、周瑜、曹操几个主要人物陌生化塑造的任务,我开始架构这个戏的框架。

独特的叙述框架

我经常说,剧作家第一个任务,把故事讲好,那就已经不简单了。现在很多编剧、导演,特别是电影导演,忽视或缺乏讲故事的能力;第二个任务,能够塑造一个或几个人物,那就了不起了;第三个任务,讲好故事,塑造人物,还有自己的思想,尤其是独特的闪光的思想。如果一个戏能完成这三个任务,那已达到一种境界,夫复何求?

我所讲的叙述框架,除了必不可少的故事结构以外,还包括作家本身的文体、语言风格。这种特质叠加起来,作家文体加上故事结构,就形成了独特的叙述框架。

那么,《小乔初嫁》的叙述框架是什么呢?——对比。

前面我讲了主题,“帝王伟业和老百姓世俗幸福的冲突”。主题本身就是对比的,所以,我整个叙述框架都是围绕对比而展开的。
  序幕,曹操打败了刘备,集合了83万大军,剑指江东,是这么一个大形势。

短短的序幕后,马上移到第一场“省亲”,移到东吴。市井的叫卖声,和豆腐店叶儿唱的那些喂猪、打酱油啊,极其家长里短、极其琐碎的事,与大形势形成对比。然后小乔来看叶儿,她们两个身份发生变化的对比。

第二场“劝和”,王小六夫妇闹了矛盾,到小乔那里去求她主持公道。隔壁大堂呢,东吴君臣在议事,在商量曹操来了,是战还是和。这边在商量军国大事,那边是豆腐店的两个小百姓的家务事,放在一场表现,这是对比。

第三场“送郎”,东吴决定出征,小乔送周瑜,叶儿送王小六,两个场景同出现。小乔送周瑜是夫妻两个在弹琴奏瑟。周瑜弹琴,小乔说:“琴声邈邈乎?周郎忧国。”小乔奏瑟,周瑜说:“瑟音切切乎?夫人忧民。”然后他们琴瑟和鸣,这是他们送行时的场景。那种汉代的文风,他们的状态及人物的身份,都出来了。然后就是豆腐店的送行,他们是怎么送呢?王小六要叶儿再骂他几声,否则上战场了,想听她骂都听不到了,叶儿就说了他一顿,然后王小六唱:“上了战场都不想,舍不得一副磨子两间房,舍不得还未出世的小宝宝,舍不得我的老婆孩子他娘,舍不得一日三餐白米饭,舍不得青菜萝卜豆腐汤……”唱完满场彩声,大家都鼓掌、欢呼,观众感受到了对比的魅力。

第四场“作赋”、第五场“过江”、第六场“破曹”,全都是对比的叙述框架之中完成的,人物个性、戏剧冲突,甚至语言与生活细节的差异,都因此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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