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辞店》是黄梅戏的传统小戏,解放前就由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唱红长江中游沿岸的诸多码头,后来被各团名角不断演绎完善,成为该剧种的代表性保留剧目之一。这是一出只有两个人物的小戏,如同秦腔小戏里的《张连卖布》、花鼓戏的《夫妻观灯》等小戏一样,具有浓厚的民间小戏风格。

《小辞店》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讲的是开客店的柳凤英,她年轻貌美,乖觉灵秀,内心的情感世界又极为丰富,然而她的婚姻却是不幸的。旧时的婚姻,一定是包办而成的“布袋卖猫”式组合。这一点虽在剧情中并未交代,但她与客人蔡鸣风的红杏出墙,就从侧面得以有力佐证。柳凤英“正人君子也不爱”,也不贪富豪客有钱有财,前来住店的客“人山人海”,她却偏偏看中了黄州来的客人蔡鸣风,忍禁不住的情火,使她瞒着公婆和丈夫,与其私配了“鸾偕”。这在封建时期,是何等大逆不道啊,然而正所谓色胆包天,她还是跨越了雷池,做出了越轨之事。但在观众眼里,对其并无猥亵卑睨之感,不仅看到的是柳凤英大胆追求自由的勇气,更还有对于爱的执着。该剧之所以在那个年代就被人们喜爱,不单是具有人性解放的心里暗流涌动,还在于柳凤英这一人物性格的鲜明、生动、可爱。她爱上了客人蔡鸣风,但毕竟只能是“露水夫妻”,这天,客人终于要走了,于是,戏就从这里开始。短短二十几分钟的小戏,就全然集中在了一个“别”字上,制造了易于抒情的良好戏剧情境。多情自古伤离别,通过离别时的痛楚,又把一个“情”字演绎得酣畅淋漓。这种离情别绪,不仅属于文人墨客、仕途官宦,普通的劳苦大众也同样感同深受。《小辞店》中的柳凤英,就是其中一个极具典型性人物。

戏是从一种甚为欢喜的氛围中开始的,而这种喜悦的氛围制造,也是为了衬托后面那忧的悲切,是谓以喜衬忧。看吧,正是春暖花开,女主角开场唱道:
花开花放花花世界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飞来
柳凤英在十字街做买做卖
有一位大方客送我一块招牌
上写着四个字绅商学界
下写着四个字仕官行台
烟丝瓜子门前摆
带卖麻糖带卖草鞋
到春来宿的是芜湖南京上海
到夏来宿的是宿松望江石牌
到秋来宿的是同城岳西一带
到冬来宿的是徽州屯溪石台
奴店中来往的客人山人海
哪一个不想我除非是个痴呆
就是那正人君子奴心也不爱
就是那富豪客小女子也不贪财
也只有蔡客人令人可爱
瞒公婆与丈夫私配鸾偕
掸掸灰尘哥房踩
又只见蔡郎哥收账回来
往日里回店来笑容面带
今日里为什么愁眉不开
解不开其中意打坐哥哥一块
蔡郎冤家心腹上的哥,哥哥奴的客
有什么心腹话对妹说来
这段唱,开门见山,点出了季节、环境、人物心情;交代了人物的身份及幕前就已发生的故事。在这平实而生动朴质的叙述性唱段中,配角演员,她所心爱的蔡郎哥哥就上场了,因见他与往日大不相同,一副愁眉不开的样子,于是戏剧冲突也就此展开。

这段有着24句的唱腔,写出来似乎冗长,但用黄梅戏那既婉约又明快的调子唱出,一点也不嫌冗。特别是唱词写得生动朴实、生活气息浓厚,生活质感强烈,情景转换自如,言之有物,活灵活现,就有了优美动听的吸引力而毫无拖赘感。你看,前八句的信息容量为:花开鸟鸣,良辰美景,柳凤英心情愉快地做着开店营生;她笑迎绅商学界、善待仕官行台,并带卖些烟丝、瓜子、麻糖、草鞋等小商品。只这么轻轻一勾描,便让观众有了逼真的生活具象与画面质感。接下来用了四个排比句,以春夏秋冬说事,表明来店投宿者大凡哪路客人,列举了芜湖、南京、上海、宿松、望江、石牌、桐城、岳西几个地名。谁也不会苛求指责,追究非得在春日里歇着上海客?秋日里一定只有桐城客住店?这里的春夏秋冬,分明是虚写,谓指一年四季,此乃一切民间艺术中的常用手法,比如各地民歌中的表现相思,就常常使用春、夏、秋、冬、四季里如何思念心上人的手法。有时还采用12个月来排序,从正月起始,直唱到腊月如何,以此来表述时光流逝而相思无尽。在将时光虚写的同时,对于地名又采用了绝对写实,如此虚实结合,无形中增添了逼真感和地域特色,使黄梅戏流行区的那一带观众,徒增熟悉亲切感。在做足了这般铺垫后,又将话锋突转,紧接着唱出:“奴店中来往的客,人山人海;哪一个不想我除非是个痴呆。”仅此一句,就把柳氏其人的美丽动人和盘托出,让人不禁联想,这开店的娘子呀,一定是人见人爱的万人迷了。若加上扮演此角的演员扮相姣好、声腔诱人、表演生动,必会拨动观众心弦,吸引其眼球与耳膜,使之心旌摇曳。在后面的几句唱中,道出了她与蔡郎的关系,点明配角此刻的心绪形容,为后面将要发生的戏埋下伏笔。尤其是最后两句:“蔡郎冤家心腹上的哥,哥哥奴的客,有什么心腹话对妹说来。”唱得奴、嗲、亲昵,露出几分娇,就把人物性格和可爱形象全然展露了出来。

当得知蔡郎要走,戏剧情绪转化了,二人展开了一段对唱:
柳:蔡郎哥哥他要走
绝了妹妹的路
忍住了伤心泪
来把我的哥哥求
要骂就开口
要打就伸手
哥哥你不能走
撇下妹妹没有活头
蔡:妹妹待我情义厚
知心话儿听从头
月亮有圆也有缺
露水夫妻怎到头
柳: 蔡郎哥哥他要走
妹妹实难留
手拉哥哥手
哥哥你听从头
妹妹不怕名声臭
生意买卖也能丢
要走我们一道走
跟我哥哥回黄州
蔡:妹妹是个聪明人
一时聪明一时糊涂
舌头底下压死人
走遍天下难出头
柳:心上人儿一心要走
伤心泪儿止不住流
肠断心也碎,来把哥哥求
随哥转回家,恩爱到白头
百分情义给她九十九
留下一分解我忧愁
蔡:妹妹待我情义厚
永生永世记心头
我两人离心不离
一颗心意永伴妹妹游
这段对唱,几乎完全采用了民歌形式,很像陕北民歌中的某些唱段。情真意切,死死活活,坚贞不弃。把那爱的炽热,推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民间戏剧的唱词,韵脚虽也来得自然,很注重口语化,但有时有一个字韵重复使用的现象,这在专家正剧的编写中是很少出现的。比如《西厢记》或《牡丹亭》,就决然不会像该剧中那样将一个“头”字去做那般使用。倘若出现重复或叠用,那必是讲究了严格对仗,乃有意而为,是为制造奇异效果的。而民间戏剧在此方面则相对宽松,不甚苛求,只要情绪表达生动、准确即可。

在这段对唱中,人物的内心矛盾得以充分展示,情感经过了反复揉搓,柳凤英已经做了最大退让,宁愿将“百分情义给她九十九,留下一分解我忧愁。”即便如此,而最后的结局仍是不能长相厮守,分离便成定局,于是,就引出了下来的那段感人肺腑、也是全剧最重要的高潮唱段来:
来来来……
上前逮住了客人的手
叙一叙你我当初
曾记得客人哥店前一走
肩背包裹手拿雨伞口叫投宿
我将客人迎进店后
亲手倒杯香茶问哥哥的情由
彼时间问哥哥何事为路
你说道贩翠花苏杭二州
我问客人父母高堂可有
你说道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丢
我问客人昆仲有几首
你说道无有弟兄独占鳌头
我问客人妻房可有
扯谎的鬼哎——
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上漂流
我看客人为人忠厚
瞒公婆和丈夫私配鸾俦
实指望我们配夫妻天长地久,夫喂——
未想到狠心人要将我抛丢
你好比那顺风船扯蓬就走
我好比波浪中无舵之舟
你好比春三月发青的杨柳
我好比路旁的草哪有日子出头
你好比屋檐水不得长久
天未晴路未干水就断流
哥去后妹好比风筝失手
哥去后妹好比雁落在孤洲
哥去后妹好比霜打杨柳
哥去后妹好比望月犀牛
哥要学韩湘子常把妻渡
且莫学陈世美不认香莲女流
哥要学松柏木四季长久
且莫学荒地草有春无秋
哥要学红灯笼照前照后
且莫学蜡烛心点不到头
为我的哥哥娘家路三年少走
我为哥与亲戚朋友们做下了对头
我为哥与公婆常常角口
我为哥挨了丈夫多少拳头
千诉万诉诉不清楚
我好比搭上了强盗的船错在当初
唱戏唱戏,戏是唱出来的。在这出小戏里,几乎只有三五句对白,而所有的戏剧故事演绎,基本上全靠唱段完成。该剧的唱段只有三部分,一是柳凤英开场的那段“花开花放花花世界”,二是二人的对唱,其三,就是“来来来”这板四十多句的重点唱段了。通过这段唱,把剧情唱到了高潮,把人物情感唱到了高潮,使人物性格也得以充分展示,于是嘎然而止,戏的使命完成了,戏也及时收场。

说实话,《小辞店》也就是靠了“来来来……”这板感人肺腑的优秀唱段,才得以经久不衰流传下来的。这段唱词很自然地选用了“由求”韵,抑扬顿挫,对仗自如,朗朗上口,朴实生动,真切感人。开口,采用了“来来来”的呼唤式切入,然后就“逮”住了哥哥的手,开始了倒叙式讲述。这讲述,是通过问和答实现的,几个“我问客人”,几个“你说道”,便把当初的情景活灵活现表述出来。问到最后,插进一句:“扯谎的鬼哎——”这句类似于哭白的哀叹,是当初的祸根,也是戏眼,是这场悲剧的发源,也是矛盾的焦点和人物恍然明白的转折点,其中有怨恨,有心痛,也有无奈,蕴含颇丰。在两人“生米做成熟饭”之后,剧作者并未去描写两人的鱼欢之好,一点也不正面透漏,而将笔触直接转向离别后将会造成的莫大痛苦上,以此来映衬那种必然的美好,给观众留下想象空间。茫茫人海,相见难,别更难啊!相见是美好的,离别却痛苦无限;相见是缘,离别却少不了怨。哥哥,你走了,往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唱词里连续使用了九个“好比”。开始时是你好比什么,我好比什么,到后来就只剩“妹好比”了,妹妹好比什么呢?好比风筝失手、雁落孤洲、霜打杨柳、望月犀牛。这种排比式叠加,让那种凄苦的痛楚如雨点般敲击,仿佛影视画面的连续闪回,不断叩击观众心扉,有一种语不感人誓不休的劲头,确能收到感人至深的效果。“好比”使用完了,又情意缠绵地转向了叮嘱,劝哥哥要学什么和莫学什么,用的也是生动比喻的手法。接着,讲述了“我”为了与哥哥相好而付出的代价,她已是众叛亲离,甚至被丈夫拳脚相加。这一切,是诉也诉不尽说也说不完的呀,最后又回归到一个“好比”上,一言以蔽之,归结为“我好比搭上了强盗的船错在当初”。算起来,这就是整整十个“好比”了。余以为,这最后一个比喻,将其喻作“强盗的船”,算不得十分恰切,但作者的意思也明白敞晓,意思是搭错了车,上错了船,既有今日,一切都归罪于当初了。这便是一种无奈之怨,怨恨中,情义还在绵延。

可以试问,剧作者何以要在此大胆连用那么多的“好比”呢?这是一种移情,一种迁想。但凡中国的一切艺术,都禁忌正面描写,是谓“随物赋形,以形写意,迁想妙得。”亦所谓曲径通幽。当要描述甲事物的某种形态时,往往要由此及彼,再由彼射此,通过乙事物、丁事物、丙事物,及至与那甲事物有同构关联的一切其他事物,来关照、影射、反衬所要描述的事物状态。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中首先就讲比兴,不比不喻,就事论事,不仅什么也说不清楚,而且就没了诗意,不成艺术。这一比一喻的过程,所产生的路途距离,也就成了情感的旅行游历,人们随之走过之后,通过同感,引起通感,唤起个人的生命阅历和自怜情结,使其思想、情感、经验,得到又一次刷新。这便完成了艺术寓教于乐的目的。所以作者要采取这种抛出去又收回来的手法,在全剧实现起承转合,在每一唱段中也实施起承转合,通俗地讲,就是引领人们(观众、读者)去转一圈,领进去,引出来,绾一个环,结一个扣,再去自自然然解开,最终就完成了一个艺术的过程,这实质上也就是一切艺术作品的创作路径。
唱词好,曲子也要好。《小辞店》的生动唱词,用黄梅戏那优美音乐去承载,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加上该剧种的诸多名角在演出实践中不断完善,赋予其诱人的演唱和表演,已使这出小戏显得浑然天成了。我们引用的这个该剧版本,就是安庆黄梅剧团韩再芬的演出本,另还有李文等人的演出本,在个别字句上稍有不同。李文、韩再芬等人的演唱,各具特色,风格小异,但都发扬了严凤英的艺术基调,能够引人入胜。各个地方剧种的优秀民间小戏,之所以称为优秀,也都能与其地方音乐结合得天衣无缝。再则,之所以称为民间小戏,那首先是戏剧的内部精神所具有的人民性,其贴近下层,贴近百姓生活的显著特征,以及在风格上的自然淳朴、禁忌华丽辞藻等追求,做到了言百姓事,抒百姓情,说百姓话,给百姓看,具备了这些,才能成为百姓拥戴的好的民间戏剧。

我曾想,严凤英当年因演了《小辞店》里的柳凤英,而被一地方恶霸看中,那恶霸强取豪夺,意欲霸占。且不说那恶人的无道,却也从侧面说明,这出戏好,严凤英也演得好,是这两方面的魅力之和,勾起了那恶人的欲火,招致了那场祸患。严凤英因《小辞店》唱红而得福,并因此惹祸。好一个苦命的剧里剧外的“凤英”女啊!

我们一些业余戏剧作者写戏,首先是不懂得如何截取生活事件,即不知谋篇布局。学习和揣摩《小辞店》的作法,会觉得创作并不难,关键是找到了开锁的钥匙,打开生活的库门,得其窍道,即可驾轻就熟。该剧的特点就是将事件选在了一个“别”字上,写两个有情人的分离时刻,通过辞别的焦点,往两头延伸,虚写辞别前与辞别后,便成就了“辞店”全剧。因为将“点”选准了,也易于制造出戏剧情境来,而在良好的戏剧情境中,也才能展开使用生动的唱腔去抒发。如果戏剧情境制造不好,观众不揪心,再好的唱段也就成了无的之矢,派不上用场。至于唱词如何些,我们在前边针对此剧已作了较详尽的剖析,在此不再赘言。再说,写好唱词也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靠博学苦练才行。总而,我剖析《小辞店》的目的,是想让我们的业余剧作者注意向优秀的民间小戏学习,领悟其法度,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本文系一次戏剧辅导讲座上的讲稿之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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