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邓世昌》到《敦煌女儿》,近年来,她带领上海沪剧院一改沪剧“吴侬软语”“小儿小女小情调”的创作和演唱风格,将传承和发展思路深入更广阔的中华大地,走出上海,走进历史和新时代,在现实主义创作题材上更进一步。
她从年少成名到经历戏曲低潮期再到如今又遇上文艺发展的黄金期,从演员到团长再到院长,从舞台前到舞台后,她用了近五十载的时光一直守护着江南梨园的那一抹秀色,并在沪剧流派的传承和创新之路上不断探索。她就是上海沪剧院院长、被誉为“沪剧皇后”的沪剧表演艺术家茅善玉。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1974年,年仅12岁的茅善玉懵懵懂懂进入上海沪剧团学馆,开始了一生的沪剧生涯。20世纪80年代初,在上海沪剧团学馆学习了5年的茅善玉,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成为一名合格的沪剧演员。刚刚毕业的她,就遇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饰演“金嗓子”周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茅善玉参加了演出,没想到,她主演的这部沪剧《一个明星的遭遇》一炮而红,并立即被改编为沪剧电视剧《璇子》,搬上了荧幕。当时,刚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她,被媒体称为“前途一片光明的后起之秀”。鲜花、掌声、荣誉给予她莫大的鼓励,在这次表演之后,茅善玉逐渐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大众娱乐方式发生改变,沪剧也像其他传统剧种一样走入低谷期,用茅善玉的话说,当时整个上海沪剧院进入要人没人、要戏没戏、要钱没钱、要市场没市场的“四个没有”的窘境,很多演员纷纷离开舞台,或下海经商、或出国留学,院团处于半废的状态。此时的茅善玉也曾有过彷徨,但是她对沪剧的热爱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她没有放弃,在艰难的困境中坚守着。
2002年,她从前任院长的身上接下了被别人称作无人要的“烂摊子”,成为上海沪剧院的院长。茅善玉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她说:“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想当院长,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当演员,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演员的料。但是领导同事相继找我谈话,说现在沪剧的观众流失得很厉害,沪剧需要传承弘扬,需要懂沪剧的人接过这根接力棒,让我必须要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同事和同学们的鼓励也打动了我,让我有了一种冲动,在静静思考之后,我通过竞聘接下了上海沪剧院院长的工作。”可是,承担起上海沪剧院院长的这个担子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刚上任,茅善玉就遇到剧院员工工资没钱发放的困难。院里的财务人员就找到了她,说道:“茅院长,该发工资了。”茅善玉说:“好啊,发啊。”财务人员尴尬地说:“账上没钱。”这时,茅善玉才意识到剧院的资金困难问题,也意识到自己对担任院长是激情有余、准备不足。她立即想到:要用剧院的产品——戏来换钱,尽快排一部好戏出来,让观众回归剧场。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为解决工资问题,她和班子人员商量,最后终于与一家公司签下了合同:暂借30万元发工资,半年后还清。演戏时为这个公司打广告,赠送一些门票作回报,暂时解决了工资问题。同时,茅善玉还为剧院发起众筹,决定向全院职工集资来投入排演新戏。剧院员工在茅善玉的动员下,大家凭着对沪剧的热爱,都拿出了平时省吃俭用的积蓄投资入股,就这样,沪剧《石榴裙下》开排上演,这部剧将人心聚拢了起来,召回了沪剧的老观众,让院里的演员们看到了希望。
从角色中探索沪剧新风
多年来,茅善玉扮演的各种舞台形象深入人心、艺术不断有新的突破。茅善玉师承沪剧宗师丁是娥和石筱英,并转益多师。她常常根据自身条件和特点融会吸收各种流派素材在自行设计的唱腔中,她吸收了越剧、评弹、锡剧等南方曲调以及京剧的唱腔特点。在此基础上,她将现代流行歌曲的节奏和气声、中国民族唱法的抒情和技巧,融会于沪剧声腔之中,努力使两者互相渗透、互相融合,给她的沪剧演唱带来了特殊的韵味和魅力。听茅善玉的唱腔,甜而不腻、媚而不俗、柔中见刚、刚中有深情,行腔圆润饱满但不过满,这也是众多青年观众迷恋茅善玉唱腔的一个重要原因。与此同时,茅善玉的表演力求从人物出发,挖掘人物内心世界,生动自然,从而形成独具魅力的艺术风格。对流派特色的多方面继承和创造性运用,使茅善玉的唱腔显得更丰富、动听,也更耐人寻味。
让沪剧这个见证与记录了上海近百年发展历程的剧种,和城市一起继续发展下去,这是茅善玉担任院长近20年来不变的夙愿。让茅善玉更加坚定决心和信心传承沪剧、开拓沪剧新风的是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京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作为受邀参会的72名文艺界代表之一的茅善玉深受鼓舞和感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曾深切地勉励广大文艺工作者,努力创作生产出更多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有机统一的优秀作品。茅善玉表示,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就是要扎根中国大地,沉下心来把所有精力放在文艺创作上,与团队凝心聚力地提升作品的精神高度、思想内涵、艺术价值,创作出不负时代、不负人民、不负国家的精品力作。作为上海特有的剧种,沪剧一直“与时代同步,与城市同行”。过去,沪剧曾经诞生出《罗汉钱》《星星之火》《芦荡火种》《红灯记》《明月照母心》《今日梦圆》等一批经典作品,成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艺样式。近年来,上海沪剧院秉承前辈传统,创排了《邓世昌》《敦煌女儿》等讴歌不同时代英雄的作品。茅善玉说:“和平年代,英雄在不同岗位有着不同的动人故事,不一定是流血牺牲。比如《敦煌女儿》所讴歌的樊锦诗就是我们新时代值得抒写的楷模和英雄。”
《敦煌女儿》是茅善玉和她的团队用了8年的时间打造的一部原创沪剧现代戏,她在创排过程中也开始理解前辈所说的“十年磨一戏”的艰难。《敦煌女儿》从2018年5月试首演以来,已经在各地演出了近40场;2019年5月30日和31日,该剧将再度登上美琪大戏院,参评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并角逐“文华奖”。
对于为何要创作《敦煌女儿》这样的戏,茅善玉说:“一直以来,沪剧比较擅长的是表达‘小儿小女小情调’,表现家庭的悲欢离合,我也希望能够选择更多不同题材,来丰富扩容沪剧原有的风格,更有当下感和文化追求,给观众带来新时代、新沪剧的艺术审美。沪剧不是只能演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戏,《敦煌女儿》的题材非常有特色,讲的是从樊锦诗25岁的青年到白发苍苍80岁的人生历程,展现樊锦诗对敦煌的一生守候。沪剧擅长煽情的艺术特点依然被保留,把这部戏做好了,对我们沪剧艺术是一次突破,对演员的表演艺术也是一次新的挑战。”从2012年茅善玉读到樊锦诗的事迹开始,8年间,她咬定青山不放松,为了准确表达好这部戏,主创团队先后6次前往大漠体验生活,与樊锦诗交心,观察她生活里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敦煌,看到青年学者对樊锦诗溢于言表的崇敬之情,让我们很震撼,进而更深刻地理解了她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在创排《敦煌女儿》这部戏的过程中,全剧组的心灵也得到一次荡涤。我们的理想、格局、精神也受到英雄人物的感召,进而化为舞台上的艺术形象,影响、感动更多的人。”作品走到这一步,茅善玉觉得离文艺高峰还有距离,还要继续攀登,她说:“正因为文艺的高峰之作如此艰难,我才懂得必须持之以恒地不断奋力拼搏、努力向上。文艺工作者就是要用耐住‘昨夜西风凋碧树’的冷清,保持‘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努力,才能抵达‘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领悟。”
茅善玉始终在沪剧艺术的创新求变中寻找定位,寻找自我的风格,探寻沪剧未来的走向。舞台上从四凤演到繁漪再到樊锦诗,茅善玉的演技和声腔有了更大的提高、突破和创新。比如在《雷雨》中饰演的繁漪,她传承了丁是娥的“丁派”唱腔,但不拘泥于“丁派”,她有更多自己对繁漪的理解,于是在“丁派”的基础上她对唱腔的腔体进行了不同层次的节奏变化、情感变化,来凸显繁漪内心的渴求和情感的炙热,更显戏剧张力。同时她在表演艺术上更加注重人物的肢体语言和人物之间情感表达的无缝衔接,让所有的肢体语言更能体现繁漪大家闺秀、欲言又止、尴尬微妙的情感特征,也能体现她作为太太该有的风度和分寸。通过声腔跌宕的变化和人物肢体语言丰富的表达,让这个人物更丰满、更立体,赋予人物“雷雨”式的力量,是一个很有创新意识的繁漪。
《雷雨》一剧让人们看到了茅善玉的艺术功力,故而她凭借“繁漪”一角获得了“二度梅”。而根据巴金的小说《家》改编的《家·瑞珏》中的“瑞珏”一角,则是温柔体贴,忍让内敛,宽宏大量。作为高家的长孙媳妇,瑞珏相夫教子,只能和觉新一起维护封建礼教的权威,但同时又向往新生活。茅善玉从台词、唱腔到人物外形都展现出她内心的煎熬、痛苦和掩饰不了的爱。在之后的《邓世昌》中,茅善玉饰演的何如真是一位在英雄背后忍辱负重,因为家庭环境不错,又有丈夫的爱,所以带着一份明快和娇媚,懂大义、明事理的女性。戏份虽然不多,但茅善玉演来情深意浓,拿捏人物尺寸得当。更有这次《敦煌女儿》中樊锦诗的塑造,因为樊锦诗是一个现代的人,还是一个真实的人,其实塑造这样一个人物更有难度。既要像,又要不像。所以要做到既要形似,更要做到神似。还要准确把握住这个人物作为一个学者该有的风范和气质。舞台上的茅善玉从步履轻盈的25岁少女,到步履蹒跚的耄耋老者,茅善玉用灵动的表演,丰富的肢体语言,在细节处展现了人物的年龄跨度和思想内涵。茅善玉鲜活的人物塑造就连樊锦诗的小孙子在看完彩排后都冲到后台直呼茅善玉“奶奶!奶奶!”,可见茅善玉塑造的樊锦诗让人信服和得到大家的认同。
此次茅善玉在《敦煌女儿》中的声腔都是自己设计的,其中融入了她通过6次深扎敦煌所获的对人物的理解和感动。为了展现出这样一位大学者的独特气质,茅善玉觉得原有的沪剧唱腔表现力度容纳不下,于是她在这次的音乐创作中吸收了京剧的唱腔体系,让唱腔有变化、有力量,更具文化的内涵。戏曲是用唱腔体现人物的,所以有更多动情点,有深情、品味和文化格调。茅善玉此次在声腔上吸收了京剧的特点,使之更有张力和多变,用以刻画她性格中更为坚定、铿锵的一面,在保留原有沪剧柔美唱腔的同时,彰显大气。同样,茅善玉在表演过程中更注重樊锦诗学者的身份,让她具有当代文化人的独特气质,所以她把京剧老旦的表演程式融入到角色中,和沪剧原有的生活化真实体验和表达有机统一起来,在舞台上具有艺术美感和真情实感。
“追求舞台人物形象和音乐唱腔的文化内涵是我的艺术追求。沪剧要创新,不能与时代脱节。”这是茅善玉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固步自封,要紧跟时代的步伐和人民审美需求的变化,在老一辈艺术家的基础上结合新时代的要求,求新求变才能让沪剧艺术永葆青春,才能形成新时代的沪剧品格和立体审美。她说:“《敦煌女儿》的创排就是为沪剧的未来做一次有益的探索,要把这部戏打造成为引领艺术高度和文化高度的高峰之作。”
沪剧的当下和未来:出人、出戏、出影响力
作为沪剧事业的领军人物和上海沪剧院的掌门人,茅善玉在思想上高度重视创作演出工作,在剧院出人、出戏、出影响力方面全身心投入。茅善玉认为,戏曲的发展传承关键在人,从2002年接手上海沪剧院开始,她就把人才和接班人的培养问题作为发展的关键。从2006年招收第一批学员到2013年招收第二批学员,青年演员的培养大大缓解了上海沪剧院的人才压力。“沪剧发展到今天,人才的培养输送是一茬接一茬,这拨的年轻人是我们沪剧未来的接班人,我们的戏曲越来越年轻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学,愿意在这舞台上挥洒自己的青春年华。要给青年演员一个更好的舞台实践机会,接下来,我们要继续为他们量身打造新作品。传统戏要传承,新戏也要创排,两条腿走路。这两批青年演员是剧院人才基础,在这个基础上还要拔出几个好苗子,强化培养,让他们成为将来的领军人物,我们老一辈总是要退休的,在出人才上还要更加下力气、下功夫。”
戏是一个剧院的品牌,也是其发展的根基,怎么出戏,出什么样的戏,茅善玉一直在思考和探索。沪剧既能保持上海地域文化的鲜明特征,又不再拘泥于方寸天地、杯水之间的格局。她说:“戏既要制作精良,又要有精神高度、文化内涵、艺术价值,向高峰迈进,因为时代呼唤精品。我们用8年时间咬定青山不放松打造《敦煌女儿》,这就是我的初心,沪剧人的初心,希望《敦煌女儿》成为高峰之作,精品永远在路上,在彼岸,要永远去攀登,要下定决心去做。精品必须是传得开,留得下的作品。”
排出好戏,怎样提高它的影响力,茅善玉认为,这是一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年代,戏曲发展传承也要做推广,做宣传。沪剧作为上海人引以为傲的独特地方戏曲,至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伴随着海派文化的形成,沪剧见证着浦江两岸的日新月异,也承载着上海这座城市的文化根脉和风土人情。为了扩大沪剧的影响力,2013年,在茅善玉的带领下,上海沪剧院举办首届上海沪剧艺术节,至今已成功举办四届。沪剧艺术节作为上海的文化大餐,调动了上海老百姓对自身文化的认同。为培养未来观众和沪剧人才,上海沪剧院开办“沪语训练营”少儿沪剧沪语培训班,茅善玉介绍道:“希望这些小朋友通过学习能走近沪剧,喜爱沪剧,讲好上海话。一个剧种要发展,首先得有人,有演戏的人,也要有看戏的人。也许将来他们不会从事沪剧专业,但他们可能会成为沪剧的戏迷,或者成为推动者。这是‘播种工程’——培根铸魂。”沪剧要想发展,不能仅仅局限在上海这方空间,还要“走出去”。近年来,沪剧去到北京等城市进行巡演,极大地扩大了它的影响力,面对新的传播载体,沪剧也通过网络直播等互联网传播方式向更广阔的空间和大众传播。
扎根人民,守正创新。只有“坚持与时代同步伐,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持以精品奉献人民,坚持用明德引领风尚”才会吸引更多的观众。沪剧只有在走向高峰的路上不断探索才能永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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