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汪曾祺开始参与改编沪剧《芦荡火种》,由此揭开了他与 样板戏、与江青10多年的恩怨与纠葛,构成他一生写作最奇异、最复 杂、最微妙的特殊时期。

当时担任北京京剧团副团长的萧甲讲述道:

为了赶1964年现代戏汇演,团里迅速充实创作力量。改《芦荡火种》第一稿时,汪曾祺、杨毓珉和我住在颐和园里,记得当时已结冰, 游人很少,我们伙食吃得不错。许多环境描写、生活描写是从沪剧来的,改动不小,但相当粗糙。江青看了以后,让她的警卫参谋打电话 来不让再演。彭真、李琪、赵鼎新等北京市领导认为不妨演几场,在 报上做了广告,但最后还得听江青的。这出戏在艺术上无可非议,就 是因为赶任务,以精品来要求还是有差距的。

我们又到了文化局广渠门招待所,薛恩厚工资高,老请我们吃涮 羊肉。这次剧本改出来效果不错,大家出主意,分头写,最后由汪曾 祺统稿。曾祺随和、认真,写东西苦熬,是强烈的脑力劳动,我们之 间能说通,互相理解,没有太多不同意见。沪剧本有两个茶馆戏,我们添了一场,变成三个茶馆戏,后来被江青否定了。

汪曾祺才气逼人,涉猎面很广。他看的东西多,屋里凳子上全是书。年轻人请教,他就谈怎么借鉴、化用,怎么取真意境。

当时他比较谨慎、谦虚,据说解放初时是比较傲的。剧中胡司令 有一句唱词特别长,周和桐唱砸了,观众哄笑。周和桐情绪不好,找 我说:"团长,我怎么唱?"我说:"改一改吧。"结果改成十个字。 曾祺不太同意,但后来还是改了。

江青比较欣赏他,到上海去,她问:"作者干吗的?"……有一 次在上海修改《沙家浜》的一场戏,汪写了一段新唱词,江青看后亲 自打电话来:"这段唱词写得挺好,但不太合适,就不要用了。"赵 燕侠发牢骚:"练了半天不用了,练了干吗?"而汪曾祺依旧那么兢 兢业业,在阶级斗争高度压力下,他过得很本分。谈不上重用,就是 被使用而已,他没有去依附江青。

他根本不聊政治,不敢说江青意见好坏。对政治既不是老练,也 不是圆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跟人打得火热,交往时义气不浓。

戏剧团体有时没有政治头脑,乱起来很没水平。他受过冲击,多 少次审他。我们这个社会再不容忍他,就没什么道理了。(1998年6月22日口述)

据汪曾祺1978年4月20日所写的材料,在上海修改剧本期间,江青 曾问汪什么文化程度、多大岁数。《沙家滨》定稿时,江青坐下来就 问:"汪曾祺同志,听说你对我有意见?"汪说:"没有。"江青 "嗯"了一声说:"哦,没有。"江青没有细说什么意见,但她对此 事始终耿耿于怀。她曾与萧甲说过:"汪曾祺懂得一些声韵,但写了 一些陈词滥调,我改了,他不高兴。"直到1968年冬天,饰演刁德一 的马长礼传达江青指示时,还有这么一条:"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 我改了他的唱词,他对我有意见。"

杨毓珉说:"江青曾调汪的档案看,第二天就有了指示,此人控 制使用。"汪曾祺心里明白,自己在政治上有"前科",地主家庭 身,有一段历史问题,1958年打成右派。萧甲也表示:"江青说过 "控制使用"这句话,在领导范围内说过,积极分子都知道,文革中全抖了出来。文革前去香港演出,团内有防备谁、警惕谁的内部措施, 也被说了出去。"

京剧团创作室老同事梁清廉回忆道:

江青批了"控制使用",是我事后告诉汪的,他老兄在饭桌上汗 如雨下,不说话,脸都白了。当时不是夏天,他出了这么多汗,自己 后来解释说:"反右时挨整得了毛病,一紧张就出汗,生理上有反应。"

他觉得江青这个女人不寻常,说不定何处就碰上事。那几年他战 战兢兢,不能犯错误,就像一个大动物似地苦熬着,累了、时间长了 也就麻木了。(1998年7月6日口述)

杨毓珉认为:"汪当时确实不能再犯错误,因为谁也不知江青的 控制分寸。"

就在那段期间,江青改组了北京京剧团,把它变成了样板团,砍掉了北昆、实验剧团等单位。江青认为马连良、张君秋演不了现代戏, 彭真就说,你不要,我要。彭真特地指示,把马、张放到京剧二团。

汪曾祺他们看得很明白,改编《芦荡火种》时彭真下令把上海沪 剧团调北京演出,让北京京剧团观摩学习。北京市委同时决定,也要 把歌剧《洪湖赤卫队》改编成京剧,而江青执意要参与该剧修改。北 京京剧团老编剧袁韵宜告诉笔者:"江青往里挤,彭真也不愿撒手。 高层矛盾集中到京剧团,汪曾祺他们夹在中间有时就显得为难。"

据说,彭真坐车本想到北京京剧团指导演出,看到剧场门口停着 江青的小车,就只能让司机开车掉头回去。

汪曾祺之子汪朗对当时的排戏情景尚有印象:

父亲说过,江青曾拿了两个戏来,一是《芦荡火种》,一是《革 命自有后来人》,想让赵燕侠演一个。赵燕侠认为《红灯记》中李铁 梅才十几岁,演起来不合适,她看中了《芦荡火种》。

后来就排了这出戏,突出赵燕侠的阿庆嫂形象。彭真抓得比江青 多,《北京日报》发了几篇社论。那次我去看了,似乎已经成形。彭 真与江青弄得很僵,彭一看江青在,扭头就走。父亲有所察觉,非常无奈。(1998年6月25日口述)

"江青对汪曾祺是防范的。"当时与汪同在创作组的阎肃回忆道: "为了改编《红岩》,江青告我:"从京剧团找一个人跟你合作……" 我说:"一定跟这个同志好好合作。"江青纠正说:"他不是同志, 是右派。"江青用他,赏识他,但又不放心。老忘不了他是一个右派。" (1998年7月7日口述)

有一回,汪曾祺伤感地对剧团党委书记薛恩厚说:"我现在的地 位不能再多说了,我是控制使用。"想不到薛回答:"我也和你一样, 她不信任我。"汪后来曾形容,江青稍发脾气,薛恩厚就汗出如浆, 辗转反侧。1965年5月,江青在上海反而这样说薛:"老薛,怕什么! 回家种地也是革命。"

(摘自《人有病,天知否》□陈徒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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