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山东十艺节,我作为嘉宾去看戏。一到济南,就有熟人告诉我,沪剧《挑山女人》是个好戏。找秩序册看在哪里演出,可惜不在济南,也不在就近的地方,遗憾没有看上。但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剧目。中国戏曲协会征求给《挑山女人》颁奖的意见,我当然欣然同意。邮箱里收到剧本,迫不及待,打开便看,看着看着就流下了酸泪,看光盘以及来宝山看演出,更觉胸脯憋闷,眼眶始终不干。戏文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已经也快老年“八零后”了,怎么泪水还如此充盈?实在是李莉、华雯写好、演好了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是挑山的母亲,也是我纺花织布的母亲!

一、我的母亲二十九岁守寡,守着两个儿子,其时我虚岁四岁,实际三岁都不到,哥哥大我八岁。日本鬼子侵占了我的家乡,爷爷叔叔们都不在家,生计艰难。有人劝母亲改嫁,母亲和祖母商量把我带走,祖母坐在炕头上,一字一板地用戏曲故事挽留我的母亲。祖母懂得许多戏,她说的是《鞭打芦花》和《三娘教子》。祖母说:“媳妇儿,你不要走。两个娃娃就是咱家的旺气。你把他们抬举大,长大成人,你就是咱家的功臣。不要说,我不能叫你把二小子带上走了,就是让你带上走了,谁知道遇个什么人家。要是人家没娃娃,还好说;要是人家前头留下娃娃,不是自家生的,自家不亲,自家的娃娃人家也不亲。你看那《鞭打芦花》里,就是后继母不亲前家子,闹得二老爹娘登门为她丢人败兴,要不是闵子骞为后继母求情,李氏就叫闵德仁休了。再看那《三娘教子》,三娘纺花织布,把英哥子捧养成人,中了状元回来,纱帽翅子‘特姗姗’的,你看那多好哩!不枉三娘教子一场。媳妇儿,你不要走,你也会纺花织布,再大的困苦,咱也能熬过去。”哥哥哭着央求母亲不要走!母亲抱住我,哭着对我和哥哥说:“ 婆(bo,娘)不走,婆哪儿也不去!”祖母立刻向哥哥说:“龙小子,给你婆(bo)磕个头!”哥哥跪下给母亲磕了个头。母亲下了地,把哥哥拉起来,给哥哥擦了泪,转向祖母说:“婆(bo),你老人家不用说了,早些儿睡哇!” 说罢领着哥哥和我回了我们的小房子。从此,再没有听说过母亲改嫁的事。哥哥出门做学徒去了。母亲、祖母和我三口人过起了“三娘教子”般的生活。

祖母雇人给母亲做了织布机等一套工具。织布机就置放在炕头上,母亲没明没夜地纺织,做饭是祖母的事。纺花织布辛苦不说,担惊受怕的是取棉花送布背粮食。那时在农村给人家织布挣不下钱,只能挣粮食。我的母亲没有像王美英那样爬山,而是过河,过牧马河。冬天结了冰还好过,夏秋天要踩着一尺来宽的“板板桥”过河,真是提心吊胆。更可怕的是,抗战胜利后阎锡山的军队回了村,三天两头杀人,村口上挂着人头。一次母亲取棉花回来正碰上村口杀了人,刽子手提着人头向母亲取笑:给你个猪头拿回去吃哇。母亲回了家还浑身发抖。

和王美英一样,我的母亲也看重钱,会算账——口算。她和邻里相处很好,家里有事,都会来帮忙。到年底,母亲都要给邻家们二尺笼布。母亲靠纺花织布,竟然买下四亩坡地,解决了吃饭难题,而且给哥哥娶了媳妇。直到统购统销、合作化以后,土地没有了,棉花没有了,母亲的织布机才闲下。要供我上学,只好变卖家里能卖的东西,就连母亲成亲时的箱子也卖了。
1957年高考时的作文题是《我的母亲》,我得了高分,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入学后录取我的老师见了我说,你的作文很好,其实我不是作,只是如实地记述。

二、《挑山女人》有四句主题歌:
天上日头歇歇夜,
月儿相帮来照亮。
地上女人不得歇,
歇来香火要断档。

日头可以歇,女人不能歇,女人有特别的责任,特别的担当,生、养、抚、教于一肩,无止无休。曾经听有人说,守寡不嫁是反人性的,我始终听着不顺耳。没有我的母亲守寡,纺花织布,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今天。没有王美英挑山,就没有三个儿女的成长成才。我什么时候看梆子戏《三娘教子》都无比激动。

母亲的伟大不仅在于她们做出了牺牲,更在于她们把这种牺牲、付出看得平平常常,觉得就该这样。我的母亲在纺花织布的时候,还会哼起歌儿,却没有词。有时与同龄妇女们在一起,也会说一些她们能会意的故事,有时也借着说故事背后编排公婆的笑话。王美英却没有这种调剂生活兴趣的机会。她的婆婆比起我的祖母来差劲儿得多。

当然王美英是个在真人基础上集中塑造的更典型化的艺术形象。而且王美英的典型化又不在于虚构曲折复杂的故事,而是重在感情的集中、凝练、抒发,正像 张庚先生说的是剧诗。王美英难过时在丈夫遗像前诉说,成子强刻在竹扁担上的七个“等”字,失明的大郎打的千千绳结,都是强烈的诗情的咏叹。而儿女们都走后王美英面对婆婆长达66句的叫做“赋子板”的长歌,更把王美英的整个人生进行了酣畅淋漓的喧叙,让人流泪,让人感叹,让人敬仰,让人知恩报恩,让人学会做人,学会担当尽责。这便是艺术典型的王美英。这便是李莉、华雯的创造!感谢李莉!感谢华雯!感谢宝山区沪剧团!

三、《挑山女人》的成功启示我们,戏剧创作应该更多地把眼光放在平民百姓,放在弱势群体。中国的传统戏里,有帝王将相、有才子佳人、有义士侠女、有平民百姓,往往又是一个戏里兼而有之。人们的感情则往往在平民百姓、义士侠女一边,或出身低微的忠臣良将、给平民百姓办事的好官一边。中国的帝王,除了炎、黄、尧、舜、禹、汤、周公是神话传说的完人,望尘莫及外,其余的开国帝王没有一个完人。史学家给他们恰当的评价,文学艺术家却要写写他们的缺点、过错,老百姓也不怎么喜欢他们。比如秦始皇和荆轲,人们同情惋惜的是荆轲:“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拖着长辫子的电视剧,我只比较完整地看了一个康熙的,不拖长辫子的“大帝”们,也没有完整地看过一个。我还是喜欢看平民百姓家长里短的舞台戏,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也看,但是喜欢看那些带有民间色彩的。

平民百姓在戏里虽然都有名有姓,但正史上却往往找不到他们,不少是假托历史人物写的。比如薛平贵、王宝钏,秦香莲、窦娥,显然是假托的或虚构的。写古代戏如此,写现代戏也未必不可如此。

我一直想把我的母亲和祖母、哥哥、二叔写进戏里,但如同外科医生给自己家人作不了手术一样,始终没有动笔。原因是我不敢虚构、想象,怕挨骂。李莉与挑山女人的原型汪美红不沾亲带故,可以放胆写来。在创作中她又联想到自己的奶奶、婆婆、妈妈独自挑着生活的“山”的艰辛,把她们适当集中、概括,成了王美英。李莉的创作体会是:“‘挑山’何止一女人”!华雯淋漓酣畅的演唱,恰如其分又艺术化的表演,使戏里的王美英在台上活起来,更像汪美红的一些特点,更加典型化,塑起了一尊母爱的美神。

写现代戏,确实也要允许虚构、想象,写有真实原型的平民百姓,也要肯于、敢于、善于集中、概括。

四、宝山沪剧团所在的宝山,过去是县现在是区,是改革开放建设的大上海市的一个区。它的活力比某些省一个囊括好多个县的市还要有活力,不知怎么沪剧团却才有几个人,没有乐队。这样的团竟然能排出《挑山女人》这样的戏,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不可思议,但还可以猜想吧。

我猜想,首先剧团还有华雯这样的演员!如果连华雯都“不求所有”了,到排《挑山女人》这样的戏所用时,到哪里去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华雯这样的火种,就能重新燃烧起戏曲创新之火来。

第二,这样的剧团,要创作新戏,还是得“但求所用”一下外面高水平的创作人员。好在李莉、孙虹江、汝金山、吴惠国、伊天夫、华强、糜惠良都在上海,不是远来和尚,不是外人。

第三,题材共享,不因汪美红是安徽齐云山的,上海就不能写。上海是少有的几个艺术创作题材不受区域限制的省市之一。

第四,还得有人识货,肯于买单,肯于推介。这些人首先是区、市的领导。如果区、市领导对这个戏冷淡,她怎么可能推到北京国家大剧院,上了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怎么能推到第十届中国艺术节,获得我国舞台艺术的政府最高奖文华奖?又怎么可能让中国戏曲协会来颁学会奖,开这个学术研讨会?

祝愿《挑山女人》更加精益求精,走向全国!

祝愿宝山沪剧团再红火起来!

2014年6月19日草

7月25日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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