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中国第一大都市,也是远东著名的大都会,开埠一百多年,从一个县城发育成了如今这般繁华风光的超大城市,国际芸芸诸城鲜有能比肩者。距上海一百多公里的太湖之滨有座无锡城,资历比上海要老得多,向为江南一颗明珠,远溯有三千多年历史,系泰伯奔吴始创“勾吴”国之核心区域,到了汉代,正式建城至今亦有二千余年正史啦。可无锡长期处在苏州和常州的夹缝里,倍为窝囊,且莫急,竹笋终有顶翻石头的时,——无锡的命运竟然与上海的崛起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几乎也是一百余年前,因工商之发达与上海相携登上了中国六大工业城市之列。应该说上海的腾飞还离不开无锡呢,形象喻之,上海如一大鹏鸟,其双翼乃江浙两省,再浓缩的话,双翼当是苏之无锡和浙之宁波也。所以无锡荣膺了“小上海”这个美誉绝非偶然。且借用一句广告语:“不是任何牛奶都可以叫特伦苏”,要知道,不是随便哪座城市都可以冠上“小上海”这个称谓的呢。无锡工商发达、经济繁荣,在江南是顶儿尖的。无锡人也喜欢“小上海”这个称谓,凡事都爱跟上海扯上点关系,上海的开放大气无锡有之,上海的优雅风流无锡有之,上海文化艺术无锡爱之,因而上海的本土剧种——沪剧,在无锡也必定大有市场,其影响力可以与无锡本土剧种锡剧并驾齐驱。无锡人爱看爱听沪剧,无锡人拥有了自己的沪剧团,无锡也拥有了广泛的沪剧基础,即使上个世纪无锡沪剧团因多种原因而被歇菜,依然如沪剧的一个剧目《星星之火》一样,那星星之火存在于民间,于今闪亮着、被点燃着,虽无燎原之势,也深深植根于寻常百姓的心中。

笔者长年从事文化工作,竟也与沪剧结下了不解情缘,且待我徐徐道来。

一、戏门一入深似海

有道是“侯门一入深似海”,我则是“戏门一入深似海”——

我本是下乡知青一枚,却因普及“样板戏”的潮流被遴选入了昆山京剧团,后因“今不如昔(京不如锡)”而改唱起了锡剧。这期间缘分天定,与一位同时幸运进团的上海女知青相恋成婚,又经过几番周折,——如恢复高考而录取上学,又添了个女儿,其后妻子因父母身边无人照顾而调入了无锡沪剧团,这就注定我将从昆山跨过故乡苏州而进入无锡这座江南工商名城,并且依然浸润于文化的氛围,因为我的岳父母都是无锡沪剧团的耆宿,妻子改弦易辙拾起父母衣钵,也改唱起了沪剧,变成了一个“沪剧之家”。我呢,毕业后被分配进了昆山文化馆,继而迁调进了无锡群艺馆——无锡文联——无锡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所从事的也是文学艺术的创作,这般说,我不是依然在“戏门”盘桓,用无锡谚语说——“江渚尖上团团转”、转来转去转不出呢。

因为我是无锡沪剧团的“女婿”,故对这个“丈人家”早有耳闻,并且预先看过他们这个剧团的几出戏剧,例如《春苗》、《霓虹灯下的哨兵》、《杨乃武和小白菜》、《泪血樱花》、《半把剪刀》、《母与子》、《爱与恨》等,感觉得是一个很正规、很有水准的戏曲团体,可以罗列一串响当当的角儿名字呢,譬如我的岳父母顾文奎和筱美丽,吴瑜、唐荣德、章玉雯、王伟琪、吴云霄、孟俊泉、周素君、丁越娥、李春蓉、潘盘根以及中青年演员中的郭云良、周桂庆、吴娟如、汤国光、沈寿南、金明华、朱丽萍……包括我的夫人顾康乐等等。有意思的是七四年时该剧团进昆山演“左剧”《春苗》,我与妻子正恋爱中,(其时妻子尚未调往无锡)剧团里的人们想看看顾文奎和筱美丽未来的女婿是何人物,他们到我所在的昆山京剧团看我们排演,可怜我演的跑龙套,很没有面子,躲躲闪闪的,好在无锡同行们也没有小看了我,与我说话交流很是贴心,让我感动不已,乃知无锡人毕竟来自大城市,(相对昆山而言)并不势利,同样,未来的岳父母也认可了我这个“毛脚”。尽管此前岳母有过干预,我谑称是“哥莎曼皇后”出场。(是时正逢柬埔寨政局动荡,老皇后出面干预)那次后,便廓清了迷雾,我说是“春苗得到了阳光雨露滋润”呀,为此我得感谢沪剧团的朋友,他们肯定为我多多美言啊。

无锡沪剧团在偌大的无锡城虽然不及“本滩”锡剧吃香,却也名气不小,除了上海人民沪剧团,在沪宁线可谓独树一帜。其实这个剧团本身就来自上海,是上海两个沪剧团——新乐沪剧团和红旗沪剧团合并而成。大概是1956年吧,这两个剧团正好在江南著名的戏码头无锡演出,倾接上级通知,说是私营的剧团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在哪里演出,就在哪里落地生根,进行登记建团,于是乎,这俩团便摇身一变变成了无锡沪剧团。这样的变革太具有戏剧性了,设想下,如果上海的某沪剧团正巧在江南某小镇演出,岂不落地生根在小镇啦?幸好无锡有“小上海”之美誉,又物华天宝,风景宜人,喜欢沪剧的人还那么多,我说这两个剧团压根不吃亏。我岳父是新乐团的团长,对此变革非常满意,一下成了无锡沪剧团的团长呢,今日登记建团,明日他便邀朋约友,步行去了鼋头渚,迎浩荡之湖风,听浩淼之湖涛,壮怀激烈,要好好儿为沪剧事业作出一番贡献啊。是年秋天,岳父又海吃太湖螃蟹,与同事张法明两人吃了一脸盆的大闸蟹,吃得口舌戳碎,幸亏没有演出任务,要不然难免出足洋相。这股兴奋劲儿,都是岳父生前亲口告诉我的,当然落籍于无锡的好处远远不是赏太湖嚼螃蟹这些哦,——这个剧团在漫长的几十年光景与无锡这座城市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二、岁月宛如赋子板

戏曲艺术之分野主要在于唱腔。昆曲和京剧之所以领衔于其他各地方剧种就是因为它们唱腔的丰富完美,——昆曲的曲牌简直就是宋词元曲明小令的汇集,我曾多次拜聆过曲友的“清曲”和“同期”,那“清曲”就是没有任何形式的清唱,一笛横吹,檀板轻击而歌;同期则是一拨人不化妆的坐唱,有时数折,有时整剧以尽兴,感情和动作也有所表达,我身临其境不得不惊叹其曲词之优美,与古代词曲相仿佛而趋通俗;对于京剧的欣赏亦然如此,曲调和流派是那么丰沛,生旦净末丑各臻其妙。我适逢“样板戏”时代,感觉得虽然革命化了,也不提流派了,但仍掩不住唱腔的优美,尤其是每出戏中的大段核心唱段,起承转合,尽情抒寄情怀,是何等的了得!相比之下,地方戏曲没有昆曲和京剧发育得那么完美而显出了单薄,就拿沪剧来说,因剧种的年轻,唱腔比较单一,不过它的通俗流畅也许连贵为戏曲元音的昆曲及京剧也难以企及,譬如沪剧中的赋子板。

沪剧中的赋子板实在让人叹服,一百甚至二百句唱词一气呵成,滚珠落玉般的流畅,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呢,没有华丽的音阶,朴素自如,每每在剧情的高潮处布局,最典型者如《星星之火》中的“杨桂英申诉”和《杨乃武与小白菜》中的“杨淑英告状”,都有一百多句唱词,先是井然有序唱着,波澜不惊,随着内容的递进,感情的起伏,竟然越唱越快,妙就妙在虽然快如闪电,却句句清晰而不断裂,直趋高潮乃嘎然而止。这是沪剧的特色,沪剧演员的功力,其他剧种见不着,其他剧种的演员不具备。

无锡沪剧团中最擅赋子板的演员非我岳母筱美丽莫属!这是华东沪剧界公认的事实,上海沪剧界也唯有丁是娥、石筱英和筱爱琴几位名家可以到此境界。筱美丽得真传于她的授业恩师——上海老一辈名角戴美丽。取艺名就依了沪剧界的惯例为筱美丽,一如我岳父顾文奎拜师上海名家顾泉生,艺名就为筱泉生了。因为我岳母名气更大些,人们只知其艺名而疏忽了她的真名薛秀文了,——若干年后还因之闹过别扭,因为她获评省劳模时署的艺名,在转业单位影剧公司用的实名,有关单位缠不清,薛秀文怎么是省劳模呢?最后到总工会翻阅档案资料,方始得到确证,薛秀文和筱美丽系同一个人呢。

闲话休提,且说当初戴美丽便是唱赋子板的高手,其弟子筱美丽便得其真传,赋子板唱来游刃有余。她唱赋子板最拿手的是沪剧开篇《女看灯》,无锡老一辈沪剧粉丝都领略过她《女看灯》的风采,我则是成为这个沪剧家庭一员后才有机会多次欣赏到她的《女看灯》。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在无锡文联组联部工作,多次组织一个叫做艺术指导委员会的老一辈文艺家的活动。那个艺术指导委员会好生了得,由文联所属各协会离退休的有声望的文艺家组合而成,锡剧元老王彬彬、梅兰珍、汪韵芝、季梅芳皆是艺指委成员,筱美丽则是沪剧之元老。她倒确实够得上沪剧界代表人物呢,六十年代初就出席了省文教群英会,曾与梅兰珍一起代表无锡市参加过华东地区青年专家的培训班,在那次培训班与黄梅戏的精英严凤英有过交集。我参与组织文联艺指委活动,偶尔老一辈的文艺家会来些小型的联欢活动,于是筱美丽的《女看灯》成了经常亮相的一个保留节目。那时无锡沪剧团已经解体,可沪剧艺术不会消亡,筱美丽的《女看灯》总会适时“闪亮”,盖因老一辈文艺家都领略佩服她的这一绝艺。好在那时她五十几岁年龄,外形尚见风采,中气也未消退,常常一开口,几十上百句赋子板喷薄而出,听者不能不为之惊叹:“哎呀,沪剧竟然有这么好的段子,无锡竟然有这么好的演员!”我这个女婿亦与有荣焉。

除了文联艺指委活动时筱美丽会小显身手,有些场合她也会来上一下,可贵的是在所谓下里巴人面前也从来不搭架子。记得也是八十年代那会儿,岳父老家——昆山锦溪马援庄的一个亲戚小辈结婚,我们全家应邀参加。那马援庄是淀山湖畔的一个闭塞的水乡小村,据说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南征时到过,那里还有一座伏波桥可为佐证,可惜没有史籍记录。那婚宴真是农村的土婚宴哪,坪场上摆起酒席,屋檐下拉起电灯,坐的是长条凳,就的是八仙桌,吃的是粗鱼大肉,一只走油大蹄子用剪刀剪开时的“豁嚓豁嚓”的声音至今仍在耳畔响起,桌子底下黄狗黑猫在脚边拱来拱去,蹭得人连喝喜酒的心情也荡然无存。面对这样土不拉叽的情景,岳母竟主动请缨,要为并不热烈的婚宴添些喜气,于是来了一曲很见喜气和风情的《女看灯》,还有动作和表情,直令乡亲们听得如痴如醉,因为那地方毗邻上海,乡亲们喜欢沪剧却难得有此酣畅的沪剧艺术享受,他们浑没想到,沪剧的名家就在眼前啊。

名家有名家的风采,可名家并非天才,都是经历了长期的磨练和牺牲了许多物事而造就,譬如我的岳父母,年轻时即参加戏班演出,一年四季走马行辕、甚而风餐露宿,备尝人间艰辛,及至他们结婚成家,也没有个安逸的家庭生活,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都只能寄养在上海父母家里,当孩子们次第上学仍不能团聚,要团聚只能凑暑假期间,因为只有在大热天,剧团才有封箱(戏箱)歇夏的时候,冬天是不歇冬的,反而正是演出的旺季哩。感谢当时的无锡人民政府,年年夏天给了演艺界夏令营的优厚待遇,几乎每年都会集中演艺界的人员到太湖饭店等高档饭店边休养边学习。兹时,岳父母便有了与儿女们团聚的机会。当时文化部门极有人情味,允许演艺人员带着儿女度假。我妻子记得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母于酷暑季节到太湖饭店参加夏令营度假,而这期间正好是他们寄养在上海老家的孩子们过暑假的时候,于是儿女都会迫不及待赶到太湖之滨父母的身边,与父母欢聚上一段日子。妻子最深的印象倒并非是太湖的美景、太湖饭店的美食,而是父母亲从太湖饭店走出来,母亲穿着漂亮的连衫裙、打着花阳伞步履急促迎接他们的景头。这时啊、湖美、人美、情更美,小儿女欢呼雀跃着扑向父母的怀抱,是何等的幸福,比看美景、品美食更令人心驰神往。我妻子甚至记得那时母亲所穿连衫裙的花纹呢。这样的情景,作为女婿的我虽然不可能经历、却可以想像和体味到的:幸福和光荣的背后是艰辛的付出,艰辛付出后更能体味到幸福和光荣。
如同我岳父母难得与子女团聚一样,那时包括沪剧团在内的无锡各剧团演员的子女都难得与父母团聚,据我后来所知,许多老一辈艺术家自己因艰辛付出而赢得了荣光,却难以享受与子女团聚的天伦之乐,他们中很多人还疏于了对子女的教育而荒疏了他们的学业,子女中鲜有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许多年后,子女因学业无成而被社会淘汰,日子过得很不顺心,是不是应了“一代鲜,一代蔫,代代鲜,戳破天”的谚语?别说老一辈演艺人员,即使当代的演艺人员,他们或许成就了自己,却成就不了子女。

我岳父母在沪剧团以及沪剧界算是颇有造就的,如我岳父顾文奎,虽然名望略逊于岳母筱美丽,却也算得小生中的翘楚,扮相好,唱腔厚重,所塑造的王孝和、杨乃武和《金沙江畔》的老班长有口皆碑。再环视无锡沪剧团,在艺术上颇有造就的还有不少,如吴瑜的老成持重,唐荣德的醇厚大气,章玉雯的端方稳重,王伟琪的清俊倜傥,吴云霄的华采多姿,孟俊泉的含蓄精悍,周素君的爽朗凌厉,丁越娥的婉约纯情,李春蓉的从容明媚,潘盘根的亮脆遒劲,郭云良的清朗潇洒,周桂庆的委婉有致,吴娟如的清秀甜美,汤国光的风华开朗,沈寿南的舒放自如,金明华的明快秀逸,朱丽萍的艳丽丰彩,顾康乐的丰沛饱满……评价似简单了些,只能如此了,或指其扮相,或述其唱腔,或言其表演,只能以偏盖全了,还有许多中青年演员,俱各有造诣有特色,于此不赘。以我观之,无锡沪剧团虽然算不得奇峰插天、高耸入云,也可算是高原隆起,整体风流也。值得一提的是王伟琪和周桂庆两位演员,堪称沪剧团一生一旦俩台柱。

王伟琪在无锡可谓家喻户晓,年轻时就“色艺俱佳”,扮相清俊,唱腔醇糯,尤为突出的是角色拿捏精准,感情表达细腻,虽然没有正式列入流派,但已然是没有流派之名而具流派之实了,他主演的《碧落黄泉》以及据巴金名著改编的《家》大放异彩,尤其是后者,他塑造的大少爷角色别样的精彩,成为沪剧的经典,其唱腔至今流传于沪剧界,众口一致的褒扬,连上海同行也盛赞之,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经典;周桂庆受业于我岳母筱美丽,在表演方面得其精髓,在唱腔方面结合自身嗓音条件,熔融出了有杨派——杨飞飞腔风味又有自己特点的唱腔,与王伟琪一样,虽无流派之名,却有流派之实,在沪剧界颇有声望,即使剧团解体,其腔不泯,多次应邀参加外地的沪剧团担任主要和重要角色,两度与沪剧泰斗王盘声搭戏,担演了《蔡锷与小凤仙》中的小凤仙,以及《断线风筝》中的女一号,与王盘声的王派交相辉映;此外还应沪剧皇后马莉莉之邀,在《宋庆龄在上海》中担任重要角色。无锡的沪剧迷未必知晓这些艺坛轶事,故在此一提,也以此显示,无锡沪剧团曾经是一个多么扎硬的艺术团体啊。

无锡沪剧团的创作力量也相当雄厚,可以试举一例,沪剧经典《罗汉钱》最早由无锡沪剧团前身红旗沪剧团创作,被上海沪剧团取去加工成了保留剧目,终成经典。上海研究沪剧专家陶一铭有这样的记载——

剧团老前辈姚士良曾告诉我,大约在1951年的春天,苏州文联把赵树理的小说《登记》推荐给红旗沪剧团的团长蓝天蔚,希望能改编成沪剧。蓝天蔚把小说念给剧团的一些演员听后,大家都比较赞同,觉得内容比较适宜沪剧的演出路子。确定之后,蓝天蔚就和姚士良一起开始了创作,并以剧中母女两代人的定情信物罗汉钱作为剧名。当时剧团演出任务重,业余时间还要学习、开会,根本没时间写剧本。为了完成上级交办任务,他们只能熬着三伏天通宵达旦,写了一稿又一稿,经过数次修改,终于完成了《罗汉钱》的剧本。

当时的红旗沪剧团既没导演,也无作曲、舞美设计等专职人员,这个戏是全靠着演员们的群策群力推上舞台的。演员们对剧团的这出新戏非常关注,热情极高。在准备开排前,他们在定腔定调和表演形式等方面想了很多点子、出了不少好主意。乐队主胡许龙龙和演员们一起商量曲调的运用,他觉得应该融入“过关调”、“寄生草”、“紫竹调”、“吴江歌”、“进花园”等沪剧传统小调,老艺人陆莲宝也提了许多好的建议。为更为生动地表现农村劳作的场景,剧团特地聘请了舞蹈团的孙培德老师辅导舞蹈动作,把歌舞融入到沪剧中来。剧团安排周素君饰演小飞娥、张金德饰演张木匠、吴莲芳饰演马燕燕、赵佩华饰演张艾艾、陆莲宝饰演五婶、陈长根饰演村长、孟俊泉饰演李小晚、潘瑞贞饰演王老太、吴瑜饰演王小进、王士廷饰演区长、王行饰演助理员。排戏时,全凭资历深厚、舞台经验丰富的孟俊泉充当导演一职。就靠这样的小打小闹,却搞出了《罗汉钱》这样的名剧。当时为了突出爱情是在劳动中创造的理念,所以一开场导演就让“艾艾”、“燕燕”、“小晚”、“小进”四人在台上表演采棉花的动作,嘴里唱的是过关调、脚下跳的却是秧歌步,具有浓郁的时代特点。1951年10月,上海红旗沪剧团八幕七景十一场沪剧《罗汉钱》在浦东义乐大戏院隆重上演……

很重要的一段剧坛资料,是陶一铭写给我的,我看后深受感动,莫道小上海无锡处处仰仗大上海,殊不知小上海对大上海也有不小的贡献呢。就像样板戏《红灯记》源于沪剧《自有后来人》、《沙家浜》源于沪剧《芦荡火种》一样,上海经典沪剧《罗汉钱》真正来源是无锡沪剧团的《罗汉钱》呢,应该补上一笔,让后世记住这段缘分。

以赋子板来喻无锡沪剧团漫长而精简的历史,应该说,华采的唱词唱腔不是一句两句,值得叹息的唱词和唱腔也不是一节两节,1982年剧团解散之际,多少演员为之泪奔,多少戏迷为之惋惜,作为剧团的一个团长,我岳父为之痛心疾首,终至酿成了抑郁症……当然这也是改革的需要,当时的执行者颇有壮士断腕的决心,除了让沪剧团歇菜,不多时让越剧团也下了课,评弹团则是名存实亡。是不是非如此不可?留待坊间评说,历史结论吧。

沪剧团是歇菜了,岳母的赋子板没了用武之地,被束之高阁。前几年笔者曾应电台之邀与肖鹏合作做了大半年每周一小时的《锦绣吴文化》现场直播,把岳母的赋子板片段作了推介,听众大有惊艳之感,疑是天籁之音。垂垂老矣的岳母听后热泪盈眶,称之谓向无锡听众之告别演唱,也是赋子板的尾声也。

三、水乳交融申曲情

日月如梭,沪剧团歇菜已经三十余年了,我岳母也说老就老,已经要轮椅代步了,可当年这位著名的沪剧老演员一直牵挂着一个地方,——无锡前太平巷8号大院及周围一带地方,她说,那里是戏曲、尤其是沪剧的根据地。想想确如此,早先从无锡火车站出发,过大洋桥,在运河周遭到北大街,商贾纷纭聚集,店面鳞次栉比,居民区密集,是无锡重要的水陆码头,离三里桥米市亦不过一箭之地。市肆繁盛,文化消费便跟着兴旺,那里戏院和书场不是一个两个,有“老戏馆弄”这样的旧巷子为凭,是江南戏码头和书码头的格局。我在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期到无锡来的时候,确有这样的感觉,小的戏馆虽然没有了,大的剧场倒也有几座,如红星剧场和大众剧场。就在这一带,无锡沪剧团曾经的团部北仓门和黄石弄也在这一带,红星大众俩剧场就是无锡沪剧团的根据地。大多数沪剧团的演职员也居住在那一带,譬如我岳父母便居住在复兴门光复桥堍的前太平巷8号大院。

近些日子岳母数次要我用轮椅推她去那里看上一看。我说,时势变异,那里纵横交错的小巷已经不复存在,红星剧场被拆除了,连前太平巷8号的大院已经恢复成锡金商会(无锡曾经分无锡县、金匮县)的形貌、成为省级文保单位,从前的大杂院早已不复存在,邻居们也星散难寻。她说她在那里居住了几十年,唱戏和过日子最好的时光都刻印在斯,不见熟人也要去见见熟地,坚持要去,我便陪同她去了两次,其实,我跟他一样,心中也一直萦系着那地儿,尽管明白早就物是人非——甚而人非物也非,但它是我人生的履历中不可或缺的一页。
四十年前,我以毛脚女婿的身份头一回走进这个大院,惊叹这里的建筑竟然如此别致,虽然充塞着几十户人家,依然可见其宏伟精当脱俗,有民国范儿,也有异国风情,却不乏江南的情调,两幢大楼和衔接着的两排平房围出一个院子,一幢大楼系八角形洋房,另一幢大楼系江南粉墙黛瓦架构,体量都不小,但都分隔成“七十二家房客”格局,我岳父母居住在江南格调的房舍,很轩敞,一间起坐间居然可以搭一个小阁楼。数年后我结婚调来无锡工作,一度就栖息在小阁楼上。

自从头一回踏进这个大院,我便隐隐感觉得这楼这院肯定有些来历,有些故事,一打听,果不其然,这地儿在无锡沦陷阶段曾经是日本宪兵队的驻地,还养过东洋的高头大马,听说也抓捕关押过抗日志士,别的就不甚了了啦。这个说法让我不安过好些日子,如若真是日寇宪兵队驻地,那么肯定有过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和白骨冤魂。幸好历史早翻过了不堪的一页,眼下成了居民聚居的大杂院,这大杂院啊,给我值得留恋的记忆太多太多——

大杂院的邻居们可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人,有工人、有干部、有教师、有医护人员、有运动员、有营业员、有剃头匠、有屠夫……也有像我岳父母这样的演员。我岳父母似乎很有人气和号召力,乡邻们热情地称呼他们为“上海爷叔”和“上海阿姨”,他们认为我岳父母是剧团的名角,分别又是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我岳父接连几届崇安区政协委员,我岳母则是连续三届市人民代表)有威信,有水平,大伙听他们的。他们遂经常出面排解邻里间的纷扰,自然,他们若有新戏上演,会逐一邀请邻居们到对面红星剧场或者不远处的大众剧院、大会堂、大戏院看个新鲜热闹。如果在红星剧场演出,岳父母以及后来加盟剧团的我的妻子会静静在家里化妆妥后再款款进剧场后台候场上演,即使他们就与剧场为邻,仍然候场一丝不苟,吃饭不能过饱,不可饮酒,不可食坚果豆类,须凝神守心,酝酿演出,这叫做候场。我也做过演员,深知候场的重要——

宽泛地说,演员进入化妆间,候场就开始了,我们这个沪剧之家便经常在家里候场呢。候场是演员生涯重要的一环,演出前候场时得保持安静,不可高声喧哗,通常各人都自己描眉点唇的忙活,有些特殊妆,或来的是新手,便由导演、化妆师或老演员帮助完成。记得有一回我扮演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渔民,那胡须需将黑白相间的绒线一丝一丝掺杂、蘸着胶水粘到脸上,煞是费事,焉能不早早到点化妆?演艺界有句老话,叫做“早扮三光,晚扮三慌”。前一句指的是安心笃定、充裕稳当;后一句则说的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张。我很佩服老演员们,即使演一个群众角色,在台上过个场,观众连个面长面短也未必瞅个分明,也必早早前来一丝不苟进行化妆,穿上戏服,早早到舞台的“耳朵”(很形象,舞台是一张脸,两边侧幕内便是耳朵)静静守候。有一位老演员,整场戏就出一次场,说一句台词,却要在侧幕守候几个小时。戏后我问其所以,他说,要让自己的情绪一直在戏中间,不能断裂,才能在上场的刹那间跟戏完全合拍,这一句台词也在戏中。用时行的话来说,叫做“无缝对接”。老演员们的示范使我辈“半路出家”的演员深受教益,我们也学着专心致志候场的做法了。
演戏候场确实必要而重要,人虽不在台上,情绪却一直沉浸在戏里,一直在酝酿着自己所担演的角色,一旦上场,便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尤羚羊挂角、无迹可见。我在演艺生涯中也遇到过因不认真候场而出洋相的事儿,——一次酷暑天演出,有位演员演的“扁担戏”,即头尾有戏,中间大段的空场,这位仁兄脱掉外面的戏装在后台院子里纳凉,一下懈怠了后面的出场,结果台上锣鼓“急急风”,他意识到该上场了,慌乱着装上台,已然误场不说,还因服装扣错了钮扣而引起观众哄堂大笑呢。

演戏候场十分重要,其实生活中多的是“候场”、人生道路上亦多的是候场。一定程度上候场是成功的前奏,候场候得了火候、候到了时机,临场发挥就游刃有余,成功的概率大大增加;否则,仓促登场,有可能会招致失误、甚而失败。

我很佩服岳父母演出前的准备,即使在家里候场,也绝不苟且,化妆后静静坐着,不接待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讲话,只一门心思酝酿着演出的台词和舞台调度,还酝酿着该在哪里出彩以取得“彩头”(观众的叫好和鼓掌)开场一个小时前乃款款走向剧场,换好演出服装,在后台继续候场。

那一期间啊,他们的剧照经常会摆设在三阳广场一些商铺的橱窗。许多次他们三人的剧照都堂然陈列在迎宾楼的橱窗,于是大杂院的邻居都会趋去看剧照、都以院子里出了几位名演员而自豪。自然,我们一家也会从邻居那里得到许多实惠,譬如,邻居中有位在老三珍当柜的店员,会主动打招呼让我们去她店里买无锡排骨和别的卤菜。当然她不会徇私多给我们货色,却会舀上加倍的卤汁,这卤汁是免费的,可以匀出来煮别的素菜,省了佐料,还甭提有多鲜美啦。这便宜不仅惠及我家,还一度惠及我单位的同事呢。

记得那时的前太平巷8号我岳父母家不仅联结着众多的沪剧戏迷,也是沪剧团演员们汇聚的场所,经常有演员三三两两来喝茶聊天,时间达饭点了,就随意吃上点儿,因此我跟大家都熟。沪剧演员们依上海的民俗,称呼格外亲热,年轻演员勿论男女,都一口一个“阿哥”称呼我,他们称呼我妻子为“阿姐”,称呼我岳母就干脆“姆妈”两字,起先不习惯,渐渐便习惯了。

可惜我调入无锡不久,沪剧团便解体了,要不然,凭我的感觉,这个剧团会出许多名演员和好剧目呢,因为有好些年轻演员已经具备了成为名演员的条件,再有好戏一推,要不成名成家也难。时至今日,无锡锡剧院一茬一茬的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具挑起了大梁,只可惜耽误了沪剧团的后生也。

然而,艺术之树常青。三十几年过去了,沪剧团虽然不复存在,当年剧团培养的青年们现在已经成为中老年,仍活跃在沪剧的舞台,眨眼间,在风起云涌的社会文化和群众文化活动中,他们有了用武之地。当年沪剧团播下的种子兀地发育起了蓬蓬勃勃的艺术之林呢,当下无锡活跃着十余个沪剧沙龙,昔日沪剧团的演员顶起了半壁江山,任建平、韦唯诚、俞燕萍、王蕾、陆磊、叶芸、费琳、周娟娟、杜平等昔日的青年演员开始活跃在业余舞台,他们卸下了工作、家族和生活的重负,虽年近六旬,皆风风光光把沪剧唱遍了锡城以及上海和苏锡常地区,值得一提的是昔日经无锡沪剧团培养过的严明辉,在苏州撑起乾坤,并成为沪剧界最孚声望的名家之一。

沪剧种子的萌发、成长、渐成参天阴凉,更重要的因素是无锡人血脉中流淌着上海的因子、流淌着沪剧的旋律,进入新世纪、尤其是近年来,无锡的沪剧票友沙龙如雨后春笋般建立成长了起来,眨眼间有十余个之多,煞是热闹。

票友们初时还只是自娱自乐,继而有点不满足现状,要想登台展示自己的风采了,翻出来剧本,创排新节目,在居委和街道演出不过瘾;就上区里和市里演出;在本地演出不过瘾,就组织到外地去交流演出;自己演演不过瘾,还要掏钱请名家来客串;常规演出不过瘾,还要办个人专场演出:今天你来一个专场,明天我来一个专场,花上几万元不心疼,只作去了趟欧美观光,观光是观别人的风景,专场演出是别人观我的风景。让别人看我的风景才风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呢;还有,专场演出留下的音像资料足可留作终生的纪念,还可传给孙子后代看看呢,定格于不朽。我认识一位票友被诊断癌症晚期,在动手术之前,硬撑着也要办一场个人专场,同伴们都全力支持他,与他配戏,拿出最好的水平和状态,这一场演出啊,真是热闹风光,剧场门前摆放的花篮就有一长串,还有名家前来捧场,演出效果果然不同凡响,尽管终场后,主角累趴下了,但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他说,即使倒在台上再也爬不起来,此生也不觉遗憾了。手术后他仍不甘心,纵然形销骨立,仍时不时到票友群里演唱,真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悲壮。

票友组织越来越壮大,除了退休工人,退休的公务员乃至领导干部加入了,卸下生意重担的企业家加入了……我有位事业成功的企业家老同学,玩这玩那的,玩来玩去,终于发现晚年玩票是最开心的事儿,于是经常呼朋引类浸润其间,越唱越有范儿,一下成了名票,每遇聚会辄慷慨一曲,韵动四座,还经常在朋友圈里晒上一晒,其乐无穷啊。

曾有两个票友是“出窠小弟兄”,年轻时在无锡沪剧团共事过,后分道扬镳各干各的。某甲开了几家饭店,很成功,俨然大佬一个;某乙工厂下岗后开起了出租车,虽然拮据,倒也活得逍遥自在,两人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旁人说起他俩,褒贬之意不言而喻。然而到了晚年,忽然有了戏剧性的转变,某乙揭竿而起成立了个票友组织,昔日的朋友纷纷前来加盟,经营得倒也红红火火,他自个儿成了台柱,每有演出,粉墨登场是何等的风光;某甲兴许打拼事业过多劳累、或者过多应酬,竟然患上了癌症,终于意识到唱戏是件快乐的事儿,便也放下生意参加了票友的活动。两位“出窠小弟兄”晚年以票友的身份重逢,殊途同归,卸去了一切附加的东西,留下的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票戏之乐乐何如?满腔喜气溢心头。沪剧终于没有被冷淡被遗忘,在票友中持续发酵,或许比有沪剧团时更加繁荣。我称之谓“后沪剧团时代”,往往“后时代”比那个“时代”更加沉稳、更加醇厚。

小上海的沪剧情缘如太湖水联结着黄浦江那样,溶溶漾漾,未有尽期。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