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荀慧生夫人张伟君生命的最后两年,鬼使神差使我走进位于宣武区山西街上的荀宅。她对我格外亲切,大约是见到了我写的连载文章《梅宅新事》、《程宅新事》和《尚宅新事》,希望照样儿也写一写荀宅,同时反反复复拿出荀的日记,大有想让我帮助整理的意思。盛情可感,但我素来对正史缺乏兴趣,于是专门和她聊起"闲篇儿"。
张伟君爱养花,荀慧生则爱种树。对于花、树之别,荀曾有一番议论:"花开人人喜,难有百日红。老舍年年送我名贵菊花,如"醉杨妃"、"千丝连",我当然也爱看;可是等她耷拉脑袋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舒坦了。到那会儿,扔掉要心疼;让它萎靡不振地戳在庭院中,我又难受。种树则不同,不但开花,还能结果。即使秋来叶落,却不给人以悲秋之感,想象明春又必是枝叶峥嵘……"
荀慧生喜欢植树管树,这已成为他饶有兴味的一项家务劳动。他先后手植了梨、柿、枣、杏、李、山揸、苹果和海棠,共四五十株果树。打旁杈、喷治虫药、灌水施肥,样样亲自动手。各种劳动工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小厢房中排列有序。荀不光植树美化自己的庭院,还乐于为他人植树。他见到张君秋院中少树,就从护国寺庙会上精心选购了一株,亲自运到张宅,并看准地方种下。荀为种树流下了大量汗水,果实却喜赠他人,这大约是从祖辈农民那里继承下的优良习惯。荀宅的枣子质细味甜,每年收获下来,总要一筐一蓝,分赠给梅宅、田汉、老舍、欧阳予倩等人。荀宅正院有柿树数株,结下果实从来不摘,红通通的背衬着晴空煞是好看。值"三九"严寒来客,荀只要竖起一个指头,家人立即会意,缘梯用竹竿"梆"下一枚铁砣般的冻柿子。先用凉水"拔"上片时,再洗净拭干,置于青瓷碗碟之中,最后请客人用小铜勺就着冰喳儿舀这"一兜蜜"。
荀虽如此嗜树,亦非一概弃花。荀宅少的是娇花嫩蕊,却遍植一种无多索取、却多赠与的好花--玉簪,老北京称之为"玉簪棒儿"。其花喜阴,无论南房前还是树荫下,随手植上一株,便能健健旺旺长起来,入秋后也无须移入暖房,它就在露天地里抗严寒御冰雪。待到来岁春回大地,玉簪已非一株,而是一扑笼、一片了。且荀宅之玉簪还有一奇:繁茂无比,高与胸齐。故而无论正院檐前,还是花园墙下,玉簪一例密密麻麻。每当开花季节,荀、张 午憩之后,常携篮去至前庭后院,采满篮后除留少许置于书房卧室,多数或赠老舍,或馈安娥--她是田汉之妻,最喜此物。
荀对花、树的态度有别,与其处世的哲理思想不无关系。他欣赏老戏《胭脂虎》中的几句戏词:"饮酒莫觉醉,爱花休上头。为人若知趣,到处总风流。"他以之自警,也常晓谕家人:"爱什么干什么,都得闹明白为什么,还得有节制。否则惹人讨厌不说,还会招惹是非,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
1966年8月23日,首都文化界二三百位名人在太庙受辱--将京剧戏衣集堆点燃,再令名人面火而跪,红卫兵则高举皮带及戏台上的刀枪,肆意抽打其背。荀受辱归来,背上血污一片,碎成丝缕的衬衣难揭难脱。荀止住妻女泣涕,谓曰:"每当小将棍棒将下未下之际,我都运气以对,皮肉虽伤,内脏无碍。独怜老舍一介文人,体弱心刚偏又受辱最重,我怕他一时想不开……"(果然,老舍次日便去太平湖自沉)荀说毕黯然神伤,偶一回首,见东窗外新植之小桃树,也被日前抄家的小将折断一干,长叹一声,半晌无语。荀最后叮嘱令莱:"去找一些小布条,和着泥水将折断处接好缠紧,或许还能活转。" 桃树活了,荀却在1968年底去世。次春三月,一场罕见的冰雹,夹着风刀雨剑砸将下来。院中一株小海棠,枝叶虽伤,但很快复苏,当年还结了果。而同遭厄运的许多老树,却从此一蹶不振。伟君睹此心中感慨:"小树如年轻人,还能抗住灾难活过来;老树则似慧生,一去而不复返……"
如今,正院仅存树五株--三枣二柿,伟君遵照当年做法,每秋都将果实分赠荀门弟子及梨园友善。她已无闲情养花,惟独玉簪例外。这玉簪在"文革"中也曾扫地出门,然而移至他处,或死或萎。后有不忍心者,将病残玉簪悄悄送还荀宅,伟君喜接,重植阶下,未曾经意照拂,便于无声无息中还阳转旺,蔚然烂漫。伟君逝后,荀宅一锁封门,准备筹建"荀慧生故居"。正院平时空空荡荡,但玉簪在四个花畦之中,依然郁郁葱葱、青翠可人。每当花发之日,总有荀宅后人开锁而入,将一捧花朵并几枝绿叶,一同供奉于正室慧生遗像之下。
(摘自 徐城北 著《梨园旧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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