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由于受到国家祭祀政策的影响,明代民间祭祀活动大体呈现为从明初沉寂到中叶渐盛的发展态势。本文结合南戏剧本文献、戏台文物以及现存地方南戏遗存之状况,推论出:明代前中期,南戏祭祀演剧较为活跃,在民间祭祀活动中占有重要地位。随着里社祭祀向宗族祭祀的演进,南戏祭祀演剧呈现出娱乐化、世俗化的发展趋势,既有专门的仪式剧,也有融仪入戏的娱乐剧,两者交相影响,共存兼融。而明代南戏道德伦理剧的兴盛,也与祭祀组织的管理思想和方式有密切关系。
关 键 词:南戏/祭祀演剧/戏台建制/表演形态/道德伦理剧
作者简介:欧阳江琳(1974-),女,江西彭泽人,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博士后,江西师范大学副教授。(江西 南昌,330022)
标题注释:本文系2009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南戏演剧形态研究”(项目编号09czw036)的阶段性成果。
研治南戏史,常因文献匮乏而难以准确还原其历史的生态。明代前期,城市娱乐文化在统治者高压之下,活动沉寂,记载南戏之材料,如雪泥鸿爪,使人望而兴叹;至明中叶,相关文献稍多,但仍不丰富。笔者曾撰文考察了明前中期南戏的宫廷、城市演剧活动,展现出其顽强而绵久的生命力。①但尚有民间祭祀演剧,因文献缺失,一直未敢徒手缚龙。近来,研读了一些社会学界的相关成果,视野略开,以为除文献考索外,适度采用逻辑思辩的方法也很有必要。故而,本文力图从明代祭祀文化的整体环境入手,考察与论析南戏祭祀演剧的活动状况、演剧功能与特征。
一、明前中期民间祭祀活动的发展
祭祀演剧,是人们通过戏剧表演的方式,表达对神灵的尊崇、祈福、取悦的心理。有明一代,随着国家祭祀政策的颁布和推行,祭祀演剧的发展大体呈现出明初沉寂、中叶渐盛的态势。
建国之初,朱元璋深知礼乐佐国之功,于洪武元年即诏命:“中书省下郡县,访求应祀神祗。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命有司岁时致祭。”②明廷对各类神祗的定性,本诸神道设教,意在规引民间宗教的走向。然普天之下神祗纷淆,孰为正祀,孰为淫祀,杂然莫辨。故洪武三年复诏令:“天下神祠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毋得致祭。”③此类严禁淫祠、淫祀的律令,在洪武三十年颁布的《大明律》中亦有体现。除区分正、淫祠外,统治者还试图规范祭祀的仪式。洪武三年,中书省臣等奏:
凡民庶祭先祖、岁除祀灶、乡村春秋祀土谷之神……其僧道建斋设醮,不许奏章上表,投拜青词,亦不许塑画天神地祗。及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益加禁止,庶几左道不兴,民无惑志。④各类民间祭祀的仪式活动遭到禁止,而迎神赛社也在禁令之内:
若军民装扮神像,鸣锣击鼓,迎神赛会者,杖一百,罪坐为首之人。里长知而不首者,各笞四十。其民间春秋义社,不在禁限。⑤这些严格的禁令条文,目的在于以官方的意识形态规束宗教祭祀。其实行之初,确有所成效,如广建城隍庙收纳“无祀鬼神”,定诸神封号等。然而,由于民间文化习俗的根深蒂固,加之经济繁荣,世风渐开,村落社祭组织形态的改变以及各地方官执行政策的力度不一等因素,实际很难使各地宗教祭祀的内容、仪式整齐有序。
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地群众性祭祀的热情重新高涨,正祀也好,淫祀也罢,僭越之举,靡费之行,时或见之。例如,宣德年间江苏昆山重建马鞍山山神庙,“每岁四月十五日祀之,俗遂讹传此日为神生辰,遍集城隍诸神,奔走街巷为会,邑人如狂者三日。弘治中知县杨子器悉禁绝之,及其去任而复兴矣。”⑥弘治二年,广东顺德知县吴廷举详列“禁淫祠条约”,称“野鬼淫祠,克闾列巷,岁时祭赛,男女混淆”,⑦力毁淫祠二百五十所。嘉靖年间浙江武康祭春社,“清明前数日,各村率一二十人为一社会,屠牲酾酒,焚香张乐,以祀土谷之神。乃若装扮师巫台阁,击鼓鸣锣,插刀曳锁,叫嚣豗突,如癫如狂。前令公禁之,息已数载,今复炽矣。”⑧可见,在祭祀活动中,人们并不满足以简朴仪式表达对神单一的礼敬,而力图释放更多的世俗激情,甚至使之成为一次次群众集会的狂欢。郑振满在《明清福建里社组织的演变》一文中,根据对福建地区的调查,指出“明中叶前后,里社祭祀活动逐渐为迎神赛会所取代,里社也就逐渐演变为神庙”。⑨
于是,在咚咚社鼓、喧闹百戏之中,戏剧演出逐渐步入神坛祭祀。弘治、正德年间姜准《歧海琐谈》描述了浙江温州一带迎神赛会中戏剧演出的盛况:
每岁元夕后,戏剧盛行。虽延过酷暑,勿为少辍。如府县有禁,则托为酿灾赛祷,非迁就于丛祠,则延香火于戏所,即为瞒过也。……且戏剧之举,续必再三,附近之区,罢市废业,其延款姻戚至家看闭,动经旬日,支费不訾,又不待言。⑩尤其值得注意,组织者不仅以“酿灾赛祷”的名义在丛祠演戏,且在普通“戏所”也延香火为“瞒过”。《正德建昌府志》还记载了江西建昌府“浴佛会”的祭祀场面:“四月八日,浮屠作浴佛会……是月,坊保多敛钱建醮,谓之禳灾,又谓之禳火。先时,装演剧戏,竞为夸富,谓之迎神。今则省矣。”(11)则说明祭祀演剧曾繁盛一时。又,《嘉靖池州府志》载岁时逐疫:“凡乡落自十三至十六夜,同社者轮迎社神于家,或踹竹马,或肖狮象,或滚球灯,妆神像,扮杂戏,震以锣鼓,和以喧号,群饮毕,返社神于庙,盖周礼逐疫遗意。”(12)嘉靖二十六年《西湖游览志余》记载,上元节时期西湖祭赛神庙活动十分丰富,有“社火、鳌山、抬阁、戏剧、滚灯、烟火”等。(13)这些材料不仅体现了戏剧的强大祭祀功能,也反映出官方祭祀禁令的地方执行力度已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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