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对于莎士比亚时代“男旦”所呈现的阴柔美,女性主义人物分析热衷于以现代新女性标准诠释其中大义:而男同性视角则流连于其间的暧昧情趣。本文撷取男旦登台的几则掌故,加以考证,留意场上表演在纸上人物转变为舞台形象过程中所发挥的影响,选择《第十二夜》和《比西·德·昂布瓦》两戏,举为案例,以期管窥位卑貌美的少年与高雅富有的女士情场角力背后,由于社会地位差异形成的阶级斗争因素。

  关 键 词:莎士比亚/男旦/阶级斗争

  作者简介:沈林,中央戏剧学院教授。

  标题注释:本文为文化部文化艺术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11DB04]。

  “品奇歪妇”(Pinchwife)的小姑子问乡下来的嫂子第一次看戏有何感想,“品奇歪妇”答道:“戏文太不给劲了,可俺爱死那些戏子了,都是嘎嘣脆的小伙儿。”[1](P.15)这乡下婆娘一语道破古往今来某类观众的观剧玄机。戏剧演出深受其媒介的限制,那便是血肉之躯,不是白纸黑字。这也正是戏剧演出魅力之所在。演员的现场真身不仅使戏剧具有独特的光彩,也影响着我们对戏剧,即“品奇歪妇”所说的“戏文”意义的理解。

  牛津大学诗学教授李莎·贾丁(Lisa Jardine)敏锐地看到演员影响观众对角色的接受,并因此对一女性主义流派喋喋不休于文艺复兴时期妇女的反叛和机智,提出了质疑。她指出戏剧本文中的这些妇女,在舞台上其实都是少年,不仅于此,这些女性舞台形象其实迎合的是男性观众的同性恋趣味。贾丁就这类女性主义者对女性角色的解读方法的质疑一出,伊莉莎白时期舞台上究竟呈现的是何种女性形象,随即成为关注的焦点。李莎·贾丁提出伊莉莎白时期的男旦迎合了同时代男性观众的同性恋趣味,使得男旦研究成为这一时期戏剧研究中的空前显学。贾丁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反驳部分女性主义研究者所依赖的人物分析方法。她认为以反叛、机智解读文艺复兴时期戏剧文本里女性人物的做法不可取,因为现代评论者想象中的女性主义鼻祖,在真实舞台环境中是女里女气的少男,他们以同性间的暧昧吸引着伊莉莎白和詹姆士一世时期的观众。[2](PP.17-18,20)她指出这一派的解读没有考虑戏剧意义受舞台呈现方式的限制。此言既出,粗声大气的少女顿时化为卖弄风骚的少男。①

  贾丁的理论固然是以伊莉莎白时期历史研究为基础的,但其中的一些阐释也需三思。今天我们不可能不许某些男性观众对女演员心生爱慕,同样,我们也不可能禁止伊莉莎白时代的男性观众带着爱德华二世那般色眯眯的眼神看年轻男演员。不过,同性暧昧的说法无异于假设伊莉莎白时代的观众不仅是清一色的男性,还是清一色的男同性恋。第一种假设可能不成立,第二种假设不可能成立。贾丁的解读偏偏暗含了这两种假设。然而,众所周知,伊莉莎白时代各阶层妇女频繁进出剧院。有证据表明当年年轻男演员在女性眼里同样魅力无穷。伊莉莎白时代的神学家约翰·厄尔(John Earle)在其《小世界百态》(Microcosmographie,1627)一书中记录了女观众痴迷年轻男演员:“等待演出的女观众们把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有地位的夫人们纷纷请他到自家表演。”[3](P.E7v)R.M.的《雕虫集》(Micrologia,1629)也记录了一位演员,他的“崇拜者尽是些年轻、轻浮的女仆,她们模仿他的举止和花哨衣着,竟至神魂颠倒不能自拔”。[4](P.351)清教徒反对戏剧,他们的怒气从不限于男性观众和男演员的你来我往,也同样针对女性观众和男演员的眉来眼去。安东尼·蒙德尔(Anthony Munday)就指控,种种恶行以外,舞台演出擅长怂恿婚外异性奸情。[5](P.E-Ev)那个时期,不同阶层的妇女常常光顾戏园,剧本中已婚妇女总要钟情于面貌俊秀的年轻伶人的。②在《主人啊,这世界疯了》(A Mad World,My Masters)里,弗立维结交的名妓刚由弗立维的舅舅赎身从良,就迷上了化装成剧团首席男演员到舅舅家演出的弗立维,却限于新嫁的身份。不便邀请弗立维演出后共进晚餐,她为此后悔不迭(V.ii.32-36)。③《烧火棍骑士》(The Knight of the Burning Pestle)里那位著名的夫人,也对“穿软靴的”伶人青眼相加(I.i.90-96)。[6]

  贾丁的解读显示了文艺复兴时期和当今对俊秀少年截然不同的态度:显然,现代人很难在头脑里将梅蒂奇家族画家布龙齐诺(Bronzino)笔下的男性美与同性暧昧截然分开。④青春期少年的阴柔之美的确在文艺复兴时期激发了许多想象。然而。我们不能凭着当年对新绿初绽的溢美之词,就断定长相柔美的少男必然招惹同性之恋的欲望。伊莉莎白时代骑士传奇的主人翁,通常都唇红齿白、十指纤纤、身手轻盈,绝少虎背熊腰的蓝博。这些年轻骑士闯荡江湖,追求爱情和功名,有时也男扮女装。在《骑士荣誉:英勇坦荡的贝利亚尼王子》(The Honour of Chiualrie Set downe in the most Famous Historie of the Magnanimous and Heroike Prince Don Bellianis)中,主人公穿戴裙钗后,

  显得十分秀美娇柔,少女们见了都不禁惊艳。帕西娅娜脱口叹道:天神啊,世上怎有这般美貌,真当留给王座增光,除非您这就留下来向我们展示您的魅力。[7](P.S2v)⑤在这里,少年的阴柔之“力”完全是对异性而发。莎士比亚时代诗人笔下的古希腊大情圣利安德也是一个绝好的例子。他“年轻俊美,坠入爱河”,虽然他的所思所爱是海峡对面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但:

  有人赌咒发誓,说他定是哪个姑娘穿了男装,

  因为他的模样处处让男人心旌摇荡。(《希罗和利安德》Hero and Leander,I.83-84)[8]只见他“长发飘飘”,脖颈“比佩洛浦的肩膀还白”,不仅惹得男士们激情澎湃,也同样俘获了希罗的芳心,而她可是当地一众名流心中的女神。这样的小白脸还见于《爱的朝圣》(Love's Pilgrimage),利奥纳德十几岁的儿子和艾尔封索的女儿私奔,在后者嫉妒的父亲嘴里,他简直就是个男妓:

  小白脸又是唱歌又吟诗,

  他赔笑脸,献殷勤,

  专门猎取傻妞的心,

  您的这匹小马驹,什么栅栏也挡不住,

  人家说起这件事,都说您把他当种马养。(II.i.p.255)[9]“小白脸”常常也是性欲过旺的“种马”。《欲壑难填的女伯爵》一剧的女主角属意的那位男子罗伯托,竟然被:

  众女神慷慨地在他面庞留下自己的美丽:

  那双眼活脱脱是朱诺,

  那对唇当年为她赢得金球、

  腮上的红晕鲜艳如同戴安娜。(The Insatiate Countess,I.i.)[10]尽管这位罗伯托长相女气,酷似戴安娜,新寡的斯威维娅伯爵夫人还是相中他作为性冒险旅程的第一站。这些相貌女气的青年,或许把有同性恋倾向的男人引逗得激情澎湃,但他们的反应不构成主流。据文献记载,这些少年无疑是女性的可人儿。现代人眼中的娈童,在当年很可能就是女士的销魂丹、惹意散啊。据说丹雷爵士“俊俏无须,面如女子……不像男人更像女人”。[11](P.92)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22岁的寡妇,深深地爱上了这位19岁的娇美少年,不仅下嫁给了他,还和他生下了后来继承伊丽莎白王位的詹姆士一世。

  阿兰·布雷(Alan Bray)对文艺复兴时期同性恋的研究,提醒我们这事不能想当然。他指出,传说中同性恋的流行,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同性恋的宽容,实属子虚乌有。[12](PP.7-8,79)布雷的结论提醒我们不能不加思考地把对剧场内同性恋行为的指摘当证据,来说明男旦的主要功能。细读一下,这些批评很多只是指责剧院成为同性恋的接头地点。反对戏剧演出的狂热分子菲利普·斯达比斯(Philip Stubbes)就从未说过少年演员在演出后被男性观众带上了床。这种事往往发生在男性观众之间。[13](P.L8v)迈克尔·德雷顿(Michael Drayton)笔下流连剧场的花花公子确是娈童,却又绝不是演员。[14](P.174)而在舞台上扮演女性的男旦和剧院外的一些娇美少年一样,常常博得女性观众的青睐。

  好几位业余和专业男旦的经历说明,相貌如同少女的年轻男旦常常是女性的爱恋对象。理查德·乔姆雷爵士(Sir Richard Cholmley,生于1580年)年少时,大概在1598到1599年间,或者1599到1600年间,因在三一学院扮演《利安德》(第一部)中的少女阿尔德莉亚而赢得“如雷掌声……和美貌之誉”。[5](P.948)但是在台下,理查德爵士与描述中的形象判若两人。对比剑桥大学的相关文献和他儿子的《回忆录》,我们发现理查德爵士在三一学院以其阴柔之美让观众神魂颠倒时,已经或者即将成为人父。⑥理查德爵士并不仅仅靠为人父来证明自己是男子汉,他还参加了埃塞克斯叛乱和数次决斗。理查德爵士的儿子一面讲述先辈这种种壮举,一面描述他的秀美:长发卷曲、面容姣好、“身体……雪白……皮肤细腻……气息芬芳……很有女人缘”。[16](P.17)罗列的这些外貌特征让人想起马洛笔下的利安德。剑桥戏剧演出中风骚的理查德爵士扮演的是一位女性角色。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