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常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嘱咐阿婆是个可怜人,只要她来到了门口无论如何也要给她盛碗热饭。就是不在开饭的时候也要给她块馍馍。

老人说土匪破堡子时杀光了阿婆全家,掠了银圆和阿婆去了遥远的秦川。那年她还不满14岁。她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袍子回到堡子时已经满脸皱纹,很老很老了。堡子上仅存的一个和她儿时嬉戏玩耍过的老人殷切地和她说话时才发现,她神情呆滞地除了反复说句贼杀的,就什么也不会说了。有关她这多年来的经历也就无从知道。有人猜测她是杀了土匪后逃出来的,一路乞讨才回到堡子,可是,已经解放好多年了。这些猜测实在经不起推敲。

毕竟她曾经是堡子上的人,全堡子的人对她还算照顾。任由她在堡子北边的个破庙里住了下来。她有时在堡子里讨要食物,有时走出去在其他地方讨要。不讨要的时候她就坐在庙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捉虱子,在太阳下她布满纵横交错伤疤的脊背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在玩耍时无意间看到的,至今想起,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图案。

堡子上最幸福的日子就是三月里的庙会。对于阿婆来说也是这样,在这几天里,戏场里无论卖的爆米花还是薄荷水和担担面,对她都是免费的。这也是堡子上多年来从不更改的规矩。

堡子是有着三四百户人的大堡子。庙会也就很有气派。戏班子请的是县剧团的。只有一点多年来大家都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没有个像样的戏楼。堡子外面的开阔地有一个土台子。唱戏的时候在上面绑上架子搭上棚布就算是戏楼了。由于凑不齐修戏楼的钱,一直就这么将就着。可是后来,请不来县剧团的戏班子了。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土台子。剧团的人不喜欢一跺脚,满戏台就尘土飞扬,嫌尘土呛嗓子唱不出味儿。堡子上有头有脸的人跑了不知道几趟县城,从正月初一到过了龙抬头的二月二,眼看就到三月庙会的日子了。还是没有把戏班子请到。当听到另一个堡子上的新戏楼提前竣工,还请到了县剧团的戏班子,也公布了开台唱戏的日子时,大人们就互相抱怨大家不齐心凑钱修戏楼。而我们小孩子却掐着指头盘算着山里庙会开戏的日子。能进山溜达一回看一眼新修的戏楼子的确是很令人兴奋的事情。

一天凌晨。堡子上的人叫堡子外面尖锐的喇叭声惊醒了。跑出来一看,通往山里堡子的路叫几根树枝和几块不大的石头堵住了。在路的中央还躺着一个人。身后是满载大箱子的几辆卡车。堡子上的人对这些大箱子再熟悉不过,那里面满满地装着戏装、道具和行头。这几卡车可是戏班子的全部家当。卡车上的人早已下来了,站在路上。躺在路上的人歇斯里底地喊着:贼杀的!贼杀的!是阿婆啊!全堡子的人激动了,只要拦住戏班子的行头就好。不怕戏子不来。随着一声吆喝,男女老幼都自告奋勇地抢夺车厢里戏箱子。阿婆嘴里叨叨着“贼杀的” 也从公路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去讨她的饭了。在这次哄抢运动中蹦达得最欢的就是我们这群孩子。


土台子上搭戏楼最简单不过。不到晌午的时候就搭成了。戏楼是搭成了,可麻烦也来了。山里堡子的人和剧团的人陪同驻队干部来要戏箱子。干部在新搭的戏楼上讲话,说你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抢东西是犯法的。若还了东西他就不再追究,如果不还,他就抓人。连同戏箱子一起带走。

大家听了没人吱声。乖乖地把所有抢来的东西全部归还给了人家。那年堡子上没有开庙会。谁叫自己没个像样的戏楼子呢?堡子上的人像是在赌气。大人没有一个去山里赶庙会,就连我们小孩也叫大人约束住没有去。

那个在土台子上搭成的戏楼直到5月天了也没人去拆,也没有人去靠近它。只有阿婆天天去,后来她干脆住了进去。戏楼更是没人拆了。大家好像遗忘了这个简易的戏楼子。

忙完抢夏又忙完了秋收,农闲时堡子上的人才缓过劲来。大家都觉着阳春三月没有唱大戏的庙会开头,一年来浑身都不得舒坦。干什么都没有劲道。也有人提凑钱修戏楼的事。这次反对的人不多。

半年前搭在土台子上的戏楼子经历了多半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残败不堪。去拆除时大家才记起,他们在遗忘戏楼的同时也遗忘了阿婆。她好长时间没在堡子上了。究竟是多长时间,谁也说不上来。有人说他山里的亲戚说在他们堡子的戏楼前曾见过阿婆。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戏楼子几下子就扒拉完事了。不好交代的是阿婆的那条脏兮兮的破被子。大伙一合计还是给她搬到堡子北面的庙里去。去放被子的人很快回来就嚷嚷说庙里的墙上画着个戏楼子,样子可好看了。最好奇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小孩子。都风一样跑去看。那戏楼子是用木炭画上去的,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凑钱的章程还没拿出来堡子里的几个急性子就主动去铲那土台子。反正铁定了要修,先铲了土台子以后修戏楼就不碍事了。可,他们的这一铲,就铲出了惊喜。竟然铲出了几窝浅浅地埋在土里的银圆。有懂行情的人估算了下,把这些银圆兑换了就是修座破庙里墙上画的那样的戏楼也用不完。剩下的还能把这片开阔地都铺上清清爽爽的石条。叫看戏的人也跺不起尘土。

醒过神来的人开始猜测这些银圆是谁埋的?看土色埋进去也没多久。有人说许是阿婆的,毕竟她在土匪那里呆过,攒这些私房钱是有可能的。可有人反对说,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何况这么多的银圆阿婆怎么能够从那遥远的秦川带回来啊。

戏楼是按庙里墙上的样子修的。修好后堡子上的人请照相师傅给戏楼照了张像拿着去县剧团请戏班子。那个满脸胡须的团长直夸戏楼修得真好。他说只有秦川才有这么气派的戏楼。学艺时他在这样的戏楼上跑过龙套。

那位和阿婆小时侯一起玩耍过的老人在临咽气说胡话时说,那土台子啊,就是阿婆家的老宅基。阿婆的祖上以前是堡子上最大的财主呢。

此后再也没有人提及阿婆,更是没人知道她的踪迹,就好像她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都已经长成了大人。堡子上的那戏楼也苍老得一如当年的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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