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到了,见到了我久仰的苏文茂,然而这样的相见足以让我哀伤。 在我度过的前半生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让我永远不能忘怀;而其中说得上崇拜的只有两位:一位是杨宝森,一位是苏文茂。 杨先生对我来说,永远是个未曾谋面的挚友,我听着他的遗音,也就如我们在推心置腹地交谈,我有时会默默地问:"杨先生,只有我能听懂你,对吗?"接着就分明感觉到他的默许。我们就这样无语地交流着,他既不会离我远去,也不会来到我的面前,令我欣慰而满足。以前,苏先生与杨先生一样,也是我这样的朋友,我可以一整天地泡在《论捧逗》、《批三国》、《汾河湾》这几个段子里,颇具小市民气地满足着,从没有奢望更多。可是,机会来了,我不顾一切地来到天津,以为终于可以面对面地看见他,以为这可以让我着实高兴一会儿。然而,我终于发现我错了。 修缮一新的中国大戏院里,津门曲荟的相声专场乱七八糟地开了锣。前面的节目也很不错,除了姜昆给北京人大为丢脸以外,候跃文,李伯祥这些名家都不错。然而我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因为苏先生在这样的专场上,自然是攒底,我来天津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看一回他的现场。节目单上写的是《文章会》,这样的段子正是苏老的绝活。好容易盼到十点多,侯跃文下场的时候,我就铆足了劲,不停地叫好,主持人说什么都没听见,直到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款步走上台来,旁边随着的是赵世忠先生,这又使我高兴了一会儿----原来听说是王佩元捧哏,赵先生可比王佩元好得太多了!两个人来到台中站定,我也开始屏气凝神,当时只觉得紧张,根本忘了是在听相声。 苏老张嘴了,刚听了两句,我就发现,他的台词与录音里的一模一样!不要说包袱,简直是字字句句都一样。什么"风筝魏糊的风筝,泥人张的泥人",我都能背了。再听了几句,我又发现老先生的嗓音是大不如前了,再也没有那么甜美脆亮,有点儿瓮声瓮气了。再听下去,我开始为他捏一把汗,不仅节奏有点乱,那些假斯文的闪板夺字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有一处还差点忘了词。这时我猛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诺大的剧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空荡荡了!而且还有几个人正说笑着向外走去!于是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贴《文章会》,而且我也知道,返场的段子一定是《抚瑶琴》无疑了。

这就是我崇拜的苏老吗?他老了吗?不!不是的!虽然他的状态大不如前,但是公正地说,他对于这样的文哏段子的驾驭能力,仍然无出其右者!对,你们听过他的盛年,不屑于他的今天,你们是公正的艺术评论者!但是我宣布,我不是!我只是苏文茂先生永远的朋友!即使他的瑶琴真的抚出弹棉花的声音,我也要听,而且要听到弦断!因为我知道,不论他说的怎么样,这已经是绝唱了啊!也许十年,不,二十年以后,全中国,不,全世界都再也不会找到这样儒雅的幽默了!!小蘑菇死在朝鲜战场上,他的妙处我辈永远不能得知,然而我深信他是伟大的,不仅仅因为天津位数万父老乡亲含着眼泪给他送葬,而且因为他勇敢地死在了他不该死在的地方。今天,他的年过古稀的弟子依然战斗在他没能继续战斗下去的阵地上,一块正在陷落的阵地,面对着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音。愚斋低声对我说:"这才是相声啊!"我知道他在安慰我,然而这样的安慰让我险些流下泪来。我忽然想起杨宝森,想起杨先生晚年的三排座,我知道我应当珍惜今晚的每一分钟,为了五十年前孤独的杨宝森,为了今天孤独的苏文茂,也为了五十年后孤独的我。

他认认真真地返了《抚瑶琴》,比《文章会》好一些。可是我再也不忍心让他返场,都没敢使劲鼓掌。 我匆忙地赶到后台,演员们都在不停地签名。来之前,我没想过这次要让苏老给我签名,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我是一定一定还会再来的。然而我忽然觉得我错了,我真的还有再来的机会吗?我掏出节目单,可发现连笔都没带,反客给我笔,我来到苏老面前。他显得非常疲劳,说话也虚弱,已经不想签字了,冲我木讷地摆了摆手,向前走去,然而又回过身来,接过了节目单和笔。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的,因为只有我将来听你的弦断啊!我拿着签了字的节目单抽身出来,只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我虽然有说不完的话放在心里,但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文章会》只有在说给我听时,才不仅仅得到笑声和掌声。我随时都会放这段听的,你有什么话那时说给我听吧,我永远等待着!

我庆幸,因为我见到他了。但我更哀伤,因为我还能……吗?

我现在热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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