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京剧团现代京剧《霸王别姬》观后

80多年前,五四运动的鼓手郭沫若在其名篇《凤凰涅槃》中借喻凤凰拾木自焚而新生神话故事,来折射古老的封建文化向“五四”新文化的转型。
80多年后,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市场经济全面转型的今天,在壮乡的首府南宁,我们有幸亲眼目睹了多重文化涅槃。
第一种是广西京剧团在涅槃中重生。广西京剧团 (又名广西艺术辅导团)前身是20世纪40年代由著名京剧教育家冯玉昆与戏曲家田汉先生在广西柳州创办的“四维儿童剧校”,曾参加了桂林的西南剧展,1948年10月在北京建团集体参军,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十三团火线京剧团,南下解放广西后,1953年集体转业为广西京剧团。几十年来演出了上百个剧目,创作剧目中最有影响的是现代京剧《瑶山春》。1974年该剧赴京参加全国4省市会演,毛主席亲自点看了该剧的电视转播,《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全国近百家剧团纷纷移植演出。这样一个有着光荣历史并创造辉煌的京剧团,在80年代中期戏曲改革浪潮中首当其冲取消了番号,更名为广西艺术辅导团,定位于对广西各地的文艺团体进行艺术辅导,并要求“保留京剧火种”。壳资源一下子没有了,皮之不在,毛将焉附?一大批优秀中青年骨干含泪离开剧团,剧团陷入绝境。从此进入了长达10年的涅槃期。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一方面借石辅路,与税务、交警、消防、土地、司法、公安等多家单位合作10年的专题文艺演出,自编自创十几台节目,演出达1000多场,被评为自治区普法先进单位,一方面开办艺术职业学校,即为社会培养了文艺人才又缓解了剧团经济困难;为了解决人才青黄不接的困难,他们先后送几批学生到北京艺术学校代培,毕业回来后又给予充分锻炼茁壮成长,先后到香港澳门演出,大获成功,成为剧团的骨干。为了重新获得社会的承认,先后组织各种京剧电视晚会和京剧票友社会活动,并在全国票友大奖赛上获组织奖,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新华社等中央地方传媒争相报道,社会反响很大,既保存了火种,又培养了观众,获得了社会的承认。经过绝境中的拼搏,终于在涅槃中获得重生,1996年在自治区领导和文化厅的关怀下,恢复广西京剧团,两个名称并用至今。壳资源失而复得,该团备加珍惜,又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新的探索。
另一种涅槃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该团创作演出的现代京剧《霸王别姬》,该剧是广西京剧团在各方专家指导下,历时三年,六易其稿改编而成,该剧的舞台规定情境与广西京剧团的涅槃太相似了,以致于全团上下和主创人员投入了毕生的热情,这是外人难以想象的。另一个层面,现代京剧《霸王别姬》所呈现的同样也是转型期的物质与精神的多重涅槃。某市京剧团接到市委的指示精神,要重振剧团恢复演出,京剧团在骨干演员天南地北各一方的窘境下紧急集合复排《霸王别姬》,成败在此一举,存亡系此一刻,这本身就是京剧团集体涅槃的悲壮与凄美;“唱破天”为了一口水成了如今的水神爷,是一种生命与历史的涅槃;老师父在排练场上因心脏病复发死去,是一种现实生命的涅槃;青衣为了演虞姬而舍去多年闯荡深圳成为当红歌星的名与利,是一种物质的涅槃;虞姬为了把京剧艺术传承下去而毅然把虞姬的角色让给青衣,是一种情感的涅槃;为了《霸王别姬》,为了挚爱的京剧艺术,为了那一片圣洁的精神家园,一代又一代京剧人前仆后继,赴汤蹈火,毅然决然地燃薪焚身,成为火中凤凰!在这里,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涅槃,物质与情感的涅槃,集体与个体的涅槃,汇成了剧情那一段恢宏壮美的时代旋律:有一种倒下,也是站起/有一种告别,不是分离/有一种停顿,也是延续/有一种谢幕,不是结局/有一种流泪,不是哭泣/有一种悲伤,不是惨凄/有一种死亡,让人生更壮丽/有一种记忆,将会永远清晰!转型期的改革是需要代价的,为了国企改革的成功,全国几千万产业工人付出了集体涅槃的代价,这就是民族精神,这就是时代精神,即将进行的文化体制改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一种旧体制的涅槃么?国剧国粹国魂,这就是现代京剧《霸王别姬》的艺术震撼力所在。
现代京剧《霸王别姬》的艺术震撼力还来源于舞台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虞姬这个典型形象,集中体现为多重涅槃,她当年因主演《霸王别姬》而一炮走红、一举成名,而她的同门师弟霸王却因争职称名额翻脸而一气走人,这种情谊的失走好像与人格有关,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体制的顽疾。她功成名就当了团长却碰上戏剧不景气,苦苦地撑着一个团,而丈夫离婚带走了孩子,这是家庭的涅槃;为了重排《霸王别姬》,她不惜团长之尊六请师弟霸王,她对虞姬的角色,她对《霸王别姬》,她对京剧舞台倾注了毕生的爱,同样是因为爱,她忍痛割爱离别舞台,把虞姬的角色让给了青衣,这是情感的涅槃。如果说1000多年前虞姬为了项羽过江东而横剑一刎是因为爱,那么1000多年后现实生活中的虞姬的诀别舞台,却是爱的涅槃。在虞姬这个形象上,积淀了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品格,浓缩了转型期中国戏剧人甘守清贫为了艺术而不惜牺牲一切的涅槃品格,以及一代又一代中国戏曲人为守望这份圣洁的精神家园而前仆后继艰苦奋斗的力量品格,虞姬团长忍痛割爱离别了舞台,她的形象却从多重涅槃中获得新的升华。
水神爷的形象是历史的涅槃,老师父的形象是现实的涅槃,虞姬的形象是转型期的多重涅槃,涅槃之后便是新生,这种新生更体现在霸王和青衣的形象上。作为闯荡商界的成功人士,霸王总经理捧着师父的头盔预示着什么?作为闯荡深圳歌坛的当红歌星,青衣以竞争的姿势从虞姬手中接双剑又预示着什么?如果说霸王代表着商界的民间资本,青衣代表着市场的竞争,那么资本和体制机制,正是当前中国文化体制改革不可或缺的最关键两大要素。尽管反映国有文化体制改革的任务不应成为本剧所承载的任务,就如同曹禺先生在《日出》谢幕前,通过陈白露所展现的那一轮红日一样。霸王和青衣的形象便预示着虞姬等老一辈京剧艺术家们在转型期涅槃中的新生。文艺是时代精神的反映,现代京剧《霸王别姬》同样也反映了这个时代发展趋势。
自从徽班进京以后,京剧一直在北方,北方京剧南下扎根,也是一个涅槃,涅槃后新生的南国京剧,形成了有别于北方京剧的审美特质,在悲壮恢宏大气之下,更添了许多凄美和委婉,这种涅槃之后新生的凄美和委婉来源于三方面,一是地域文化,南疆山岭起伏沟壑纵横,形成了婉约内敛凄美的文化风格,有别于北方京剧刀光剑影金戈铁马铿锵掷地的豪爽;二是内容决定,现代京剧《霸王别姬》少有剑拔弩张的正面冲突,更多的是主人公的心理冲突,因而婉约凄美的审美情趣便是主人公心理冲突的舞台呈现;三是来自转型期京剧人的涅槃本身,为了钟爱的京剧艺术,一代又一代的京剧人前仆后继拼搏奋斗,甘守清贫而无怨无悔,为了圣洁的精神家园而甘愿牺牲一切,历经磨砺的沧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该剧婉约凄美地南国京剧风格。
作为贫困戏剧的导演,除了内容题材决定之外,唯一的艺术追求只能是简约中追求唯美,能省就省,不能省也要省。《霸王别姬》的舞台是空旷的,通过空旷来体现完美,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必要的、体现舞台层次的平台设置,也要服从这种空旷和空灵。一个刀枪架,就足以体现整个排练场,真是惜墨如金。简练中唯美体现在舞美服装上,哪怕是现代戏的服装,通过色类的规范,与有着浓厚传统文化积淀的京剧服饰图案,在呼应中实现融和。舞台灯光也遵循这一原则,点到为止,杜绝斑斓,群体调度与舞蹈编排以写意来体现现代生活,体现简约的风格。
该剧的结构为散状结构,大量的戏中戏,时空跨越达2000多年,古与今,历史与现实、戏中与戏外等等,彼此的衔接过渡更多地采用对应的手法来实现观众的审美勾连。其一是人物的对应,从“唱破天”到水神爷,不单单是讲一个传奇的故事,昔日的“唱破天”因一口水而毁灭了艺术生命,那是谋生所至;水神爷一开场“水开了……”寓意即剧团有救了,这是事业的执着与希望,这是哲理上的预示,作为国宝的京剧在困境中多么渴望“一口水” !其次是性格的对应,同样横剑刎别,2000多年前的虞姬,因爱而自陨,为的是让项羽过江东再造霸业;而今天的虞姬团长横剑诀别,同样也是为了爱,不同的是忍痛割爱为的是让钟爱的京剧艺术传承光大,实现了历史与时代的升华。其三是情感的对应,青衣从深圳赶回来就是为演虞姬角色,而虞姬团长不让青衣回来也是通过主演虞姬角色来实现自己最后的辉煌,两人的内心情感发生了强烈的对应,两个时空。通过两人对剑那段表现得层次分明,其四是语言的对应,虞姬与青衣的对剑对白,用了三种语言形态,先是青衣的念白,再是虞姬的韵白,然后是散白,三种对应的语态层层递进。其五是音乐的对应,现代音乐配器和谐交响起伏,代表着工业文明,而代表着农耕文明的传统音乐的单一色调,用音色的质感作为审美元素对应,青衣在深圳演唱流行曲,欢快热情,而京剧中《夜深沉》的曲调骤然奏起,马上把青衣带回到魂牵梦萦的剧团,对应关系何等利索;同样是京胡一响,六请霸王均吃闭门羹的虞姬马上把霸王带入戏中戏,衔接何等干脆巧妙。戏后的主题词,MIDI与唱腔完全是两种风格,然而四大件进入MIDI,经过现代工业的配乐,与农耕时代的音乐质感,实现了对应,气势恢宏,悲壮凄美而又激昂向上。还有舞台灯光,舞蹈,场面调度等等,导演得心应手地把各种艺术元素审美对应,与人物、性格、情感、命运等呼应起来,编织了全剧的经络,成为现代京剧《霸王别姬》艺术创新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摘自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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