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太平》和《洪羊洞》都是余先生壮年时演唱的,曾灌过唱片。下面,我们再来谈一谈他晚年演唱的《沙桥饯别》。灌这张唱片的时候,余先生年岁大了,身体很不好。嗓音有些沙哑,但是风格没有变,功力更加炉火纯青。这段唱的内容是,唐太宗在金殿为三藏书写碟文并赐给他衣钵、禅杖等,让他代替自己去西天取经。唱词是这样的:
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
孤御弟唐三藏替孤代劳。
各国中众蛮王休要阻道,
到西天取了经即便还朝。
孤赐你锦袈裟霞光万道,
孤赐你紫金钵禅杖一条。
孤赐你道经箱憎衣憎帽,
孤赐你四童儿鞍前马后涉水登山好把箱挑。
内侍臣与孤王将宝招到,
金銮殿王与你改换法袍。
读了这段唱词,大家就会感到它的内容很平淡。既没有矛盾冲突,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强调的地方。但是余先生掌握了帝王的气度,赋予它富丽堂皇的色调,听起来很有些宫廷的生活气息。基调抓准了,就把这段看起来很平淡的唱腔唱活了。如果听一听余先生的另外一些唱片,就会感到他唱的《李陵碑》是那样苍凉沉抑;《空城计》是那样清越潇逸;《捉放宿店》是那样荡气回肠;而《卖马》又是那样豪放、爽利。从而就会对余先生的唱腔艺术得到更深的体会。
下面再谈一谈余派的发声问题。我们知道,无论你怎么会唱,总得通过声音把它表现出来。这单凭嗓子好是不行的,必须掌握正确的方法,你要想发挥声音的威力,就要弄懂“字”、“声”、“气”以及声带和各种腔体的关系。也就是说,要弄懂字的四声、四呼、十三辙,弄懂如何运用呼吸。这些发声工具既是独立的,又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必协调起来,使它成为一个既能分工又能合作的统一体。也就是说,要使我们自己的发声功能全部地、合理地、同时地调动起来,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应有的演唱能力。
先说字。余叔岩先生对吐字的要求非常严格,既要念准,又要念清楚,还要讲究字与字的变化关系。因此他的语言逻辑非常合理,并能够做到不以腔害字和不以字害腔。也就是说,不能为了迁就唱腔而倒字,也不能机械地讲究字而妨碍腔圆。他讲究吐字行腔要懂“三才韵”。意思是说:在一定的情况下,字和腔都要有相对的变化,以便互相适应。所以,余先生的唱既没有倒字,也没有拗腔。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十三辙的每一个辙口,也就是每一个韵母是通过哪些器官的分工合作而形成的。他的发音不但清晰,而且能得到准确的腔体共鸣。唱的时候,每个字发出的声音就象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这里还有一个腔体共鸣的问题。余先生常说:“你们咬字要噙字如噙兔”。这就是说,咬-字要象嘴里叼着一个活兔子一样,不能咬死。兔子要跑就咬紧些,它不跑就放松些,以跑不了为度。也就是说,要准确地、有控制地用唇、齿、喉、牙、舌、鼻以及口腔去完成吐字、行腔的任务。但不允许过份地、孤立地强调口劲而忘了和其他腔体的关系,因而破坏了整体共鸣。余先生有时候尖锐地批评某些捏着嗓子唱的人,说他们是“噎死狗子”,因为用嗓子眼唱,也就是用挤声带的办法唱,是根本违反发声法则的。余先生反对“假老音”,就是不允许把气憋在胸口,发出故作苍老的低音,而要求你打通上下腔体,去求得真正的胸腔共鸣。
大家都知道,余派善用“擞”。所谓“擞”,就是通过弹动喉管而得出的非常灵活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作用好比关节上的软骨,有了它才使声腔的衔接不至于生硬。京剧《洪羊洞》里“投宋主”一句的小腔就用了“擞”音。这种“擞”在余先生的唱腔里经常可以听到。使用“擞”必须对喉头有良好的控制力,要使喉腔这个沟通头腔和胸腔的腔体无比通畅,才能得到。余先生还善于使用脑后音。“脑后音”实则就是头腔和鼻腔的共鸣,然而也必须使胸、喉、咽完全畅通才能得到。在《战太平》里,“撩铠甲且把二堂进”的“进”字就是用的脑后音。
下面谈余先生常说的“提溜劲”这个问题。这可以说是他综合了字、声、气以及腔体的各方面关系,最扼要、最精辟的一句话了。什么是“提溜劲”呢?就是要求你把气息永远保持在一个积极的状态上。要能往下沉,但不能松懈;要能往上提,但不能僵化;要一沉到底,但随时一提即起;要一提到顶,但是一放即落。要你的气息能随着声腔高低的变化随时可做出强弱的反映,以求得相互适应。从劲头的角度打个比方,就象用一根绳子吊着一个东西,用手拎着,放下去一提即起,抛上去一拉即下,放得出收得回,轻轻一碰就会动。试想有这样一个灵活的劲头,有那样一个呼吸状态,再加上各种功能的协调,那整个发声器官岂不就全活了。因此,余先生唱起来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快能快,要慢能慢,要什么音色有什么音色,要怎么拐弯就怎么拐弯。他能大开大合地唱出《战太平》,又能细致婉转地唱出《洪羊洞》。而且在大开大合中有细致婉转,在细致婉转之中又有大开大合。总之,是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一触即发,瞬息万变。实践证明,余先生的发声是科学的,是对后人有指导意义的。
最后我讲一讲余先生严肃的艺术风格。风格问题,说到底,是一个艺术品质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问题。为什么说余先生态度严肃呢?因为他要求行之以正,出之以奇,要求以功力取胜,以演好人物取胜。反对过火,反对嘘头,反对形式主义和自然主义。他对待一句腔、一段唱、一出戏都要求结构严谨、色彩调和,因戏而异、因人而异,针线周密、一丝不苟,骨肉均匀、修短合度。他强调统一又强调有变化,强调充沛又强调含蓄。要以刚为主,但是要寓刚于柔;要刻意求工但不许矫揉造作;要纵横捭阖,但不许撒野无章;要雄壮,可是要防止粗野;要灵活可是要防止轻佻;要规短可是要防止呆板。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去掉不好的东西就是艺术。这句话细想起来有一定的道理。余先生就是在那儿尽力留下好的,去掉不好的东西。演是一个多么严肃的态度!虽然严肃可并没有因此而束缚住他的手脚。相反,处处行之以正,就象写毛笔字一样,笔笔中锋,才能任意挥毫,得心应手。他常常以水磨腔自许。就是说,一腔得来不知经过多少次打磨,付出多少辛苦。因此,他的唱腔就象雕刻大师精心雕制的珍品,可供反复观赏,无懈可击。我们可以借甩《洪羊洞》的一句唱词来形容这位艺术大师对于艺术的忠实态度,那就是为了艺术,他是真可谓“心血用尽”了。
京剧老生行到了谭鑫培老先生是一大变革。他把京剧艺术大大推进一步,所做出的贡献是前无古人的。余先生作为他的弟子,尊师如父,求知若渴,苦学苦练,孜孜不倦。谭去世以后,余先生继续钻研,向对谭派有所心得的前辈虚心求教,不断地丰富、提高自己,终于全面地继承了谭派的艺术,成为谭派真正的传人,并继而形成了自己的流派。他继往开来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论他的成就,自然略逊于谭,但不能否认,他对谭派有所发展。因为谭是创造者,新生事物难免粗糙;而到了余的手里,几经磨洗,自然就更加光芒毕露。比如,发声的纯洁度,腔调的复杂化,就有过于谭。当然余先生也不是毫无不足之处。我感到,在意境上有时候不如谭的朴实浑厚,也有流于纤巧的地方。以学生评论先生,可能有人说我荒唐。但我觉得一切要实事求是。先生的宏学,我不忍任其淹没;先生的小疵,我又何必为之掩饰呢?再说,我们宣传流派、继承流派,绝不是为古而是为今。我有责任把余派艺术的科学成就、珍贵经验,尽我所知,提供给同志们参考、研究。把余先生认真刻苦、敢于继承、敢于发展的精神说与青年,以相勉励。而不是以单纯的师徒之情来为先生歌功颂德。谈得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全文完)
(摘自 《戏曲群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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