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生把鸳鸯两下分,犹是春闺梦里人”,警世惊人的程派大戏《春闺梦》唱尽妇人新婚丧夫之悲,连年战乱之害,民不聊生之苦。而这又何尝不是程派名旦张火丁与“灯迷”分别四载的心境。2010年“程腔张韵”绕梁沪上之后,她轻拂水袖,将清冷留给看客,潜心教学一年后便淡出视野,生女育儿。而红颜涅槃,重登舞台的兴味竟然始于其情感中对学院的亏欠与感恩,于是4月26日、27日的《梁祝》和《锁麟囊》早早成了戏迷的心结。
日前,记者坐在张火丁面前,听她慢慢吐露心声。
2010年3月抛洒《荒山泪》作别上海,张火丁足足让戏迷唏嘘了4年。都说当老师和生孩子,一个安身象牙塔、一个安享亲子时光,最容易消磨人的斗志,4年之内,张火丁两样大礼照单全收。身边人保密工作尽心尽责,近况封锁密不透风,只闻41岁生女,复出之事没有半点迹象。
久疏舞台好像真的有一点生疏了。2010年在上海的最后两场戏以后就没再登台,之后上了一年的课,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这几年确实是把自己的斗志消磨没了,学院是在我休息期间找我谈起打造“院戏”的事,我觉得学院那么理解我、包容我,现在孩子也已经一岁多了,是时候该开始了。
既然决定上台就得全身心投入,我们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排练了,那时我女儿一岁两个月,像我们这种曲不离口的行业,嗓子的恢复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半年来,只要我的孩子有人看着,我都来练功,周末也如此。不过因为这次演出的机缘是为国戏树立品牌,所以与我搭档《梁祝》的也是我们学院的青年教师贾劲松,他虽然是老生,但也是“青京赛”的获奖者,嗓音、扮相都不错,特别是嗓音也不是特别宽的那种,我觉得排练的效果还不错。
正在进行艺考的国戏校园,不时有青涩考生穿行,而在周末依然坚持热身的张火丁,没有选择更有练功氛围但却朝向校园的排练场,而是“躲”在稍显隐蔽的影视中心,这里大门紧闭,只有按下门铃方可进入。如果说之前的张火丁人不入世、艺术入流,那么诞下女儿后,她身形气质清瘦淡雅依旧,言谈间多了更具烟火气的话题,甚至为了孩子常常在生活中作秀。
我一直喜欢小孩,而且是从小就喜欢。我记得特别清楚,小时候我妈的同事生了个男孩特别可爱,我去他家里看过一次,胖胖的正在床上爬。后来一次我生病发烧了,我妈问我想要点什么,我说我就想去看看那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见到孩子就走不动路。
休息的这几年,我甚至连嗓子都没喊过,扔得很彻底。而一旦扔下,自己甚至都不想这事了,这么多年都没这么放松过。也不是刻意要扔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孩子出生后,家里好像有多少人都不够用,我自己也是吃不了踏实饭、睡不了完整觉。我不皮实,常常会觉得累,所以我很少一连演几天,因为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坚持不下来。有两次我在家里关上门想喊喊嗓子,我女儿从外面听到动静,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哼起来,听音乐、听歌她都没有这种奇怪的反应,我一看,赶紧打住。我不是一定不让她学戏,但还是要多读书,而且我不希望她有这么大的压力,人一旦追求多了,压力就大。我女儿很喜欢诗词,虽然她现在只能说一个字,但是你念出前半句,她可以接最后一个字,不到两岁,已经能接40首了,一岁三个月的时候,就已经能接《沁园春·雪》了。一周两次的早教,每次她都很期盼老师来,甚至能盘腿坐着听老师讲一个多小时的课,学得可认真了。我不是一个幽默的人,但有了孩子后,我觉得自己生活中特别喜剧化,别人给我个东西,我会特别刻意、特别大声说“谢谢”,就为说给孩子听,原本躺着看电视,孩子一来赶紧起来,有时想想就跟作秀似的。
没有经历过被戏迷叫倒好的残酷成人礼,除了曾是天津戏校自费生的经历,艺术经历相对平顺到不太励志。于是,有关张火丁的话题艺术之外唯有个性。曾经有同行说,亲眼看见张火丁在重要演出结束后的领导接见环节,一闪身便退到了后排,这并非她刻意独善其身,而是焦虑于这样的场面。晚会、演唱会她多年来本能地屏蔽,“还未入戏就完了”是她一概推掉的理由。4年来,逐渐习惯了舞台上没有这么个人的业内也不再有人来碰钉子,不过这次复出后想必又要经历一段不断推辞和拒绝的焦虑期。可即便如此,有些活动她还是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
我带着孩子在国内休假时,哥哥打来电话,说北京京剧院今年有个纪念程砚秋先生110周年诞辰的活动,我磕巴都没打就答应了。我们作为后学者,纪念祖师爷的活动责无旁贷。可对于更多的社会活动,今后还得铁了心,该回避回避。
我自己这些年其实挺顺的,一直都不自信,但观众还那么认可。我庆幸自己没有经历过舞台上的坎坷,如果经历过我肯定不干了,我这人承受力差。但我在台上忘过词,而且每场演出我自己都能挑出不足,但观众很宽容,一直很呵护我。特别是在恩师赵荣琛先生去世后,我因为参与音配像,有机会跟许多老师学戏,比如和李蔷华老师学了《碧玉簪》,和李丹林老师学了《武昭关》,和王吟秋老师学了《柳荫记》,和李世济老师学了《文姬归汉》……真是很幸运,现在其中两位老师都已经过世了。
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如鱼得水这些成语前加上一个“不”字才是张火丁的真性情,台上的水袖身段,台下的清冷避世,即便穷于笔墨仍难让这位似乎并不适合当演员的梨园名角鲜活起来。张火丁在天津戏校的恩师孟宪荣评价弟子时曾用了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短语“含笑的冷面孔”,一语道破其少言寡语,但又平和克制的性情。
我觉得没人喜欢我的个性,关于是否远离世俗这么有难度的问题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每个人的喜好和生活轨迹都不同,选择就肯定不同。就像2007年我两次都没有去领取美国林肯艺术中心授予的“亚洲杰出艺人奖”一样,因为每次都恰好与专场的排练时间冲突。一场是人民大会堂,一场是3000个座位的北展剧场,对我都是个考验。2007年我还在国家京剧院张火丁工作室,虽然这种体制与社会上的演员工作室差别很大,我不用担心不唱戏就无法生存,不用发愁工作室同仁的生计,但剧院对我还是有演出场次的要求。而且大会堂对我来说一直都有种神圣感,主办方为了缓解我拿话筒唱的焦虑,也为我准备了立杆,稀里糊涂就演了下来。现在让我去,我肯定是不会去了,听着就紧张。我特别不愿意让自己有压力。
我家到现在都没有一部电脑,我也不会上网,好像对这些都没有兴趣。用我妈的话说,我只能做一件事,再多一件我脑子就转不过来了。
演员与好老师之间绝不仅仅是舞台到讲台的距离,梅兰芳先生就是一例。当年张火丁规避压力选择从教后,有人感叹:从此舞台少了一位好角儿,却没多一位好老师。这些年,她最多时也只有两个学生,从过去台上句句倾城,台下山呼海啸,到现在为了学生的一场汇报演出,台前台后满场飞,一会儿侧幕把场、一会儿台下挑刺,张火丁不敢妄称好老师,但对于“新角色”的投入却一如舞台。
当老师也难也不难。教专业技巧其实不难,主要是枯燥和寂寞,对一个曾经活跃在舞台上的演员来说也是个挑战。一个演员一个范儿,一个学生一个成色,想把她们纳入自己的规范里是一个繁难的过程,有时一坐就是3个小时。我一直坚持一句一句地教唱腔,一步一步地示范动作,比如教《荒山泪》,这种方式对我来说也相当于重温了一遍。我总觉得教得细,才能学得明白。
其实我很关心学生,但我能感觉到她们同我之间还是有距离的,她们常说想给我发信息时还是会有压力。她们对我好,我其实很想回馈她们。不过由于现在学程派的孩子还是相对少,所以这学期我可能只有一个学生。在我们学戏的年代有个误解,就是觉得长得不好看的、嗓子哑的才学程派,近些年这些误解才被打破。每到年节,学生给我发短信后,我的回复大多是“继续努力”、“好好练功”一类的,现在想想似乎是少了点温情和暖意,但这其实就是我对她们最真切的祝愿。这行就这么苦、这么残酷,我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演员了,仍旧觉得远远不够,我没有更多的才华,费了挺大劲仍然没有如鱼得水。所以真是希望她们趁年轻能多练,否则到将来成家立业后,真是很难有精力。这一点,我自己深有体会。
清脆如笛、和婉如箫、悠曳婉转、藕断丝连,古典仕女气质和略显孤僻的个性让张火丁无缝附体程派特质,但看似并不接地气的她在面对凡尘琐事时,又以自己的智慧化腐朽为神奇。跟随北京戏校名师李文敏学习过三年,后又拜师赵荣琛,张火丁成为赵老师的关门弟子,而李文敏是赵荣琛的大弟子,原本清晰的师徒关系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梅派青衣史依弘“跨界”《锁麟囊》,业内褒贬不一,与史依弘交情甚笃的张火丁没有过多的言语,却以行动力挺,不仅给她以指导,更亲临现场观剧。
每年春节,我都会去李老师家拜年,今年她还跟我讲起刘蓓在她的专场中助演《锁麟囊》的事。我15岁到天津戏校当自费插班生时,什么都不会,只会唱点《苏三起解》这样的唱段,可当时同班的同学人家已经学了三年,都能唱大戏了。后来班里一个学程派的同学生病回家了,而那时我也觉得程派很特别,于是就去找老师说我想学,从那时才开始正式涉足程派。
1989年毕业进入战友京剧团后开始跟李文敏老师学,三年时间基础打得很好。我当初学戏时李老师才50多岁,现在已经70多岁了,不过20多年李老师都好像没有老,容貌如此,率性依旧。
史依弘喜欢《锁麟囊》,而且有这种勇气其实很难得,让我跨我还跨不了呢。现场我也去看了,她没有刻意追求程派的发声,而是按照自己的自然声音在唱,效果还是挺好的。只要是观众喜欢的,就可以去尝试,戏毕竟是演给观众看的。可能对于刚出道的演员,业内专家的看法更能助其提升,像我们这样相对成熟的演员,观众的意见更重要。
2010年,一本试图记录当代京剧的画册选择张火丁代言梨园,为古典女性留一纸范本;去年初,一本制作精良的《程腔张韵—张火丁京剧经典唱段典藏》CD专辑限量发行3000套。两次都选择静观出版的张火丁,生生将大众书籍变成了小众读本,原本以为可借签售活动近观偶像的戏迷也屡屡失望。
这两次都不是我自己刻意为之,我没这么想,更不敢这么想。那本《青衣张火丁》,人家出版方是从很早就开始在我的演出现场跟踪拍照,之前我都不知道,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后来的唱片辑,人家确实是希望我出来宣传,但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说我自己唱得好,制作得漂亮吧,一想到坐在发布会现场,我就不舒服。
这么多年我与戏迷几乎是零交流,只有大概10年前,一些戏迷看完演出后希望能与我见个面,当时我们是在长安的茶座一起坐了坐,此后再也没有过。他们都知道我的性格,基本不会来打扰我。虽然不上网,但我知道“火之丁丁”论坛,在网上表达观点的,不论是赞扬还是提意见的,都会有人打印出来给我,就我而言,我更关注意见。(记者 郭佳)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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