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弟弟是个京戏迷,但是迷到这等地步,是这回结伴来美国后才真正了解的。

我们住在洛杉矶老朋友小闫家。到洛杉矶的中国人,谁个不是非要到影城、迪斯尼乐园去看看的?谁个不是要走出几步,到邻近的大峡谷、拉斯维加斯,甚至到墨西哥探一探头的?我十六年前就这样走过一圈,故自以为是地计划:让他一个人参加个旅行团,到这些该去的地方兜一个圈子,他英语好,该不会不敢去的吧;若是非要我同行,那我再去兜上一圈也未尝不可。不料,他对这些地方,这些回国后可以向亲友们吹吹的谈资,一概不感兴趣,每天只是屁颠屁颠地跟着那位发小,从一个票房到另一个票房,从这个票友家到另一个票友家,进进出出乐此不疲。晚上回来,或是没有票房的日子,老哥俩就头碰头脚挨脚地切磋技艺,不是记谱就是练琴,把个180平方米的Single House角角落落都弄得京韵十足,洋溢着浓郁的中国风。

他俩相识于“文革”中的1968年。屈指数来,已经是45年前的事了。那年,弟弟十八岁,小闫才十二岁。是共同的京剧爱好,使两个小小少年走到了一起去。那年夏,我到黑龙江下乡去了。翌年秋,我回上海探亲,弟弟到公平路码头接了我,不日就领我去了这位发小金陵东路一栋高楼里的家。他们全家人都爱好京剧、懂得京剧,父亲母亲在八路军时就是部队京剧团的,父亲一肩背枪一肩背京胡走过千山万水,母亲也会唱,擅长唱老生,女老生,姐姐也唱得极好,男女文武不挡。他家里充满了艺术气氛。

现在回想,才明白两家大人当年的良苦用心。“文革”期间,学校不上课,半大孩子全部哄到社会上“闹革命”,这时,头脑清醒的家长得为孩子寻找一条正路,不能让他们“轧坏道”。得找件什么事儿让孩子做做,这件事既要能够消磨时间,又得于其人生有益,且还得与时代氛围吻合。学外语?不行,学古文?不行,“封资修”一律行不通。连昆曲、评弹也被“文化革命旗手”归类为“靡靡之音,听了要死人的”之属,专业演员都不能唱了,甭说旁人。但“革命样板戏”方兴未艾,内容上“革命”味十足,音乐上还是很好听、成就很高的。

于是,我们两家社会地位有别的父亲,同样“英明”地让儿子学京胡。于是有我1969年秋回沪探亲看到的惊人一幕:弟弟不但可以为我的唱曲伴奏,而且还带我到发小家“玩票”—闫家堪称当时少有的京剧票房。

此前,我们唱样板戏,只是跟着广播唱唱而已,哪里跟过京胡鼓板?跟京胡鼓板唱,就得把握字音的长短高下,行腔的委婉曲折,故,跟琴唱,是一种独立,一种升格,一种脱胎换骨的进步。记得弟弟或小闫当时给我伴奏,要求很严格,一字不妥就停下重来,一音荒芜,斜在躺椅上的老八路闫伯伯就会有反应,口中会啧然有声,整个氛围一变,让你警然有觉,不得不修正了后再往前走。就这样一字一字地抠,一音一音地校,演唱水平自然就有突飞猛进。起码不再怯场,不再自顾自瞎唱。想我后来在北大荒导演并主演《红灯记》“李奶奶”,安知没有这个探亲假的功力!

今天,问弟弟他人生的第一把京胡是哪里来的,说是父亲给的。我知道父亲有一把三弦,一把二胡,竟还有京胡?“有的哦,还有秦琴唻,小小的,琴身八角形的,也能弹。”

“格么我哪能唔没看到过啦?”

“囥(藏)了阁楼里。”

原来如此!小时候的事,忘记的竟比记住的多。

小闫现在把京剧票房开到美国来了。召唤弟弟前来相帮,“一起弘扬中华文化”。他的京胡现在已然达到琴人合一、炉火纯青的地步。旁听他哥俩一边拉琴一边切磋琴艺很有意思:

“托牢!”

“哎,不好大约码的呀,这里是节骨眼,节骨眼上不能含糊。”

“对!拉梅派要梗一点。”

“拉琴的人内心要强大,三个字:稳、准、狠。”

听得楼上的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京剧是一门难的艺术。中国人创造了它,仿佛就是为了为难自己。京剧的全部味道,全部的好,仿佛也就在这为难之间。正因此,才会有人深深地、几乎倾其一生地痴迷。

我知道,这一回的美国之行,来到这位原先号称上海“第一把京胡”的朋友身边,会是弟弟“琴票”生涯的一个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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