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日早上,翻看微信朋友圈的时候,突然看到好友杜鹏贤弟发了一条消息,王金璐先生仙逝了。

余生也晚,金璐先生长我整整六十岁,我与他的交往都是在各种活动场合的躬身颔首之间。由于和他的哲嗣王展云老师有过交流,再加上我作为一个京剧爱好者比较偏爱生行艺术,所以在心目中总觉得和金璐先生距离比较近,算他老人家众多仰慕者之一吧。

第一次跟王先生有直接接触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当时各高校的学生京剧爱好者成立了一个联谊会,成立大会是在正乙祠举行的。我忝列其中,跟着忙活了一些事务性工作。当天,我们正在折腾的时候,众多老前辈陆续到场祝贺。我正好在门口,看到王先生从车上下来,便很礼貌地跟他打招呼。王先生很和蔼地冲我点点头,并和我握了手。握手的时候还很用力地捏了一下,当时我还挺奇怪,这老人家是故意试试我的膂力吗?后来才知道,这是王先生的一个习惯,如果和他握手的人疼痛不已,王先生则会油然生出一丝微笑。

时隔数年,李玉声先生收徒的时候,我有幸受邀参加。金璐先生和李金声先生、景荣庆先生等前辈亦莅临观礼,不想未及十年,几位先生都魂归道山,令我等后辈不胜唏嘘。仪式结束后的宴会上,我与几位同龄的武生演员同席,正在逸兴遄飞之时,金璐先生到席前,大家纷纷起立,王先生说:“我不喝酒,跟你们小哥几个意思一下。你们都得好好学,把咱们这好玩意儿得传下去!”虽然并不是梨园中人,我也被王先生对后生之辈的殷切期望所感染。

王先生的艺术有口皆碑,当年尚在稚龄时的我虽然还没有摸到京剧的门道,也觉得他的《挑滑车》不同凡响。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各种书籍中看到王先生当年的辉煌,实在是令人羡慕。身处不同的年代,也许很多人不能理解王先生的成长经历,但是他的执著和风骨却深深地打动了我。幼年成名,还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时候就荣膺“童伶选举”的生部冠军。毕业以后与众多前辈名家同台献艺,在当时竞争激烈的梨园界赢得了自己的粉丝群,其中就有“狼主”之称当时还未下海的一代梅派名家言慧珠。新中国成立以后,在上海、陕西等地继续演出,因为演《七侠五义》摔伤了腰只能回家休养,当时很多人都说他再也上不了台了,没想到在花甲之年,王先生焕发了第二次艺术青春。《战宛城》、《八蜡庙》等剧目轮番上演,八十高龄还能大唱《长坂坡》。尤其是《白马坡》一剧中的“赤兔马追风快如电,青龙偃月血饱餐”给少年时代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到风骨,在马连良先生身故之时,能恪尽弟子之道的唯有王金璐先生和张学津先生二人,在当时的环境下能有这样的勇气是十分难得的。

梨园轶事总是能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力,与王先生有关的轶事在京剧爱好者当中也是广为流传。例如用暖气管子练功把额头磕个大口子,例如包饺子时一边剁馅一边耗腿,例如散步的时候为了试试自己还行不行突然翻个抢背等等。王先生在彼时,“一定要吃香的喝辣的”这个幼年的奋斗目标早已实现,支持他孜孜不倦的动力大概就是对京剧艺术的热爱。

王金璐先生的艺术生涯发轫于上世纪30年代,在当时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老艺术家无论在气场和艺术上总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我无意论证这是不是京剧教育模式和生存环境使然,但是从王金璐先生及其他前辈的身上,

我们能深刻地感觉到——他们真的是拿京剧当回事了。在他们心目中,京剧不仅仅是安身立命的手段,更是融入他们生命和灵魂的诉求。虽然幼年学艺艰苦备尝,粉墨沉浮荣辱参半,但是支持他们毕生以此为追求和归宿的应该是他们对京剧艺术的热爱和珍重。王先生在耄耋之年曾经感叹武生艺术的传承面临严重危机。这是社会大环境下京剧艺术发展的窘境,属于“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

虽然是“唱戏的”,但是武生行当的舞台呈现更多的是造型和念白,在王先生驰骋舞台的青壮岁月,武生戏是一台演出中的扛鼎之作。练好功,“想挣钱找台毯要”是一条成名成家的必经之路。一旦技艺惊人、气度如虹,成为一流名角就志在必得。王先生的艺术经历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马连良、丁永利、李洪春诸位名师的悉心教导下,在坚实的基本功基础上兼容并蓄,最终成为众口相传的“武生泰斗”。

在如今“京剧歌曲化”现象普遍存在的状况下,武生的境遇无疑是十分尴尬的。文戏演员能在晚会和综艺节目一展歌喉,进而扬名,武生行却几乎没有这种成名捷径,而且经年累月的练功换来的往往只是一年少得可怜的几场演出和相伴始终的伤痛。许多条件非常好的演员耐不住寂寞和偏低的收入转投其他行业。真正还在坚持的都是不忘初心、使命感极强的青年才俊。然而从数量上来说相比其他行当则不容乐观,数量的不足更导致高质量传承者的缺乏,从而难以支撑这一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行当的赓续不绝,人才的流失和投入产出的不成正比导致的这一现状才是真正让王先生等梨园耆宿扼腕而叹的根本原因。

王先生九秩高龄以后,渐渐不再参与过多的活动。跟王先生握手的时候,他老人家依然还会捏我一下,但是明显感觉不如以前有力量了。网络上对王先生的报道也时见发表,还有作者给王先生冠以“男神”的称号。确实,九十多岁的人动不动就来个朝天蹬确实令人惊叹。我等同好在闲谈提起王先生的时候总是说“你甭扳腿,你先活到九十岁再说”。在我们看来,王先生寿享百年,甚至花甲重开都不是什么问题。没想到,噩耗来得这么突然。不过王先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又是遐龄高寿,按老北京的说法,也算是“喜丧”了。

好友姜骏兄得知消息后说了一段话,使我颇为触动:“看过一段视频,2013年6月14日,吴小如专门到王金璐家吊唁王夫人。王对吴说:‘您要保重身体,您是字典啊!’吴答:‘您要尽快把自己身上的绝活儿都教给学生,您是活字典!’如今,两本字典都合上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无奈牵心痛腑,总是一番悲怆。我不想说类似“一个时代结束了”这样的话,但是目睹一位位老艺术家的老去,是我们作为今时戏曲爱好者最大的痛楚。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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