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年以后,不断听到朋友们互相共勉——珍惜生命吧!是啊,谁都知道健康快乐最重要,可是每个人能够让自己健康快乐起来的方法又不尽相同。

能够让我健康快乐的法宝是演唱戏曲。

也许有人不相信,听上去,管淑珍并不是莺声燕语那一流的女人,何来喜爱演唱戏曲之说?

为什么喜欢演唱戏曲?顶着四邻不安的压力,冒着咽炎复发的风险,一个人唱破喉咙唱开暗夜的云雾成为独幕剧中的主角和大腕。最主要的是,饭碗还没端稳当了,却兴致勃勃地演唱戏曲,一般人不理解,除非是八旗子弟出身的人才晓得其中的奥妙,而我不过出身寒门,有些癖好也罢了,痴迷到这种程度,不可思议。值得一提的是,演唱戏曲这种兴致,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饭碗端稳当了,各种事务缠身,各种思虑烦人,苦苦寻觅这种兴致反而会落空呢。

关于喜欢演唱戏曲有利于身心健康这个问题,通常的说法是“百步走不如一声吼”,其深层意义呢?无论何事,只要谈到深层意义就让人心累,不说也罢。演唱戏曲就是为了在劳累的生活中开辟一个绿色空间,让自己不累,至少让心不累。

一个人许久许久不能够说话或者自己不想多说一句什么的时候,忽然获得一种权利——可以放破喉咙,打通气息,即使不能响遏行云,绕梁三日,也一定要唱得痛快淋漓,心花怒放。面具不要了,世情不顾了,只剩下一种艺术化的放纵,却是真实的可爱的美好的充满生命活力的。

对于我来说,生命状态的好坏,有一块试金石——是否还具有演唱戏曲的功能。不做作的状态,自然流露,不仅呈现你的脉动、血氧饱合度、肌肤的鲜活性,还有心灵深处的一悲一喜,都是纯度极高的。不是靠张扬这些来维持生命的秩序,而延续与生俱来的生之喜悦,抗拒死的诱惑或威胁。这兴致可遇不可求,没法度,凭瞎撞,世上凭什么都可以伪装,喉舌上的快感难说明白,这兴致,也最难伪装。这是上苍的赐予,也是生命良性发展的一个表现。

打个比方,处身于职场,像野兽一样与对手们在丛林里搏斗,心中忽然升腾起虚无缥缈的歌声,或许真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奇迹,或许也是一种健康人性和善良心灵的挽歌,或许是未来依然美好的某种象征,不必细分这么清楚,只要流动着你的歌声,不使生命沦落到真野兽的层次,就是妙不可言的。

对生命的清赏向来会被“禁止”二字打断,不是你无用,是外力太强大,全被屏蔽了也好,一个人面壁歌唱会更好些,然而,歌唱依然是中断了的,这种切断歌唱的暴力,来自他者的不安分的侵夺的愿望,这是一种怎样的争夺战,时间空间也罢了,就连喧嚣的世界里你释放歌声的余地也没有,这个世界太空洞太可怕也太暴力。浮世的人们争夺所有抓得牢的物化的东西,而这歌声实在轻得没有人关注,于是,只能被取缔。

在和谐的时空里,有人请我唱,我是快乐的,人家问我:“带着嗓子了么?”带着了!唱得滋润,说不清怎么高兴,反正是换了一个人,不,还原为真正的我,“我与我周旋久,还作我”,《世说新语》为我下了注解。在戏曲中,我扮演谁就是谁,所扮成的模样以声音代表,飘飘欲仙,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有时,怎么也调动不起来演唱戏曲的兴致,到了那一步,即使你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也顿感人生了然无趣。

如果几日不唱,或生病了唱不得,荒无人烟的感觉,比死都难过。

人常说,雅兴不浅啊,这是上好的夸赞,不辜负你的雅兴,方是真正的情投意合。所有的高兴与不高兴,不重要,哪段曲子瓷实,哪段曲子舒心,才是重要的。生命本真不就这样么?

无人倾听,无人喝彩,一己之快乐,真是一个人的独享,也算纯粹。

心灵最孤寂时歌声最嘹亮,就像暗夜中怕鬼怕坏人自己喊给自己听,喊给自己听的同时顺便寄意于苍天造物主,别伤害我,我很好很好,给我一点点的光亮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旷世的孤寂在四周弥漫,我的嘴里不会吐出“海岛冰轮初转腾”,用清静孤独之心情带着唱腔走,偶尔还会遇到生命的喜悦。我曾说过,贵妃醉酒是为自己的美丽和孤独而醉,唐明皇及其他人或物或景,全都是陪衬,陪衬那份美丽和孤独,越发醉得可爱而惬意。醉翁之意不在酒,戏曲,永远只是一个桥梁,对于抑郁或失意的我来说,顾影自怜,孤芳自赏的时候,通过这道桥梁走过去,必将抵达一个平和宁静而阳光四溢的世界。

“皂罗袍”是我的生命之歌,是我生命中的主旋律。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再也逮不住那种感觉了,即使我的生命并没有被皱纹、白发和赘肉侵蚀,我的青春小鸟也一去不复返了。转瞬间的荒凉荒芜,刹那间的光华灿烂,都在唱与不唱之间变幻。绚丽的青春和活跃的生命力全都流淌在工尺谱中,从这意义上讲,《牡丹亭》中的“皂罗袍”是我的生命之歌,是我生命中的主旋律。

青春的赞歌也罢,爱情的挽歌也罢,檀板轻轻敲起时,我的心便一起一伏时而仙游时而沉潜,境界情趣都十分了得。

一曲清歌虽不至于绕梁,却使我整个的人轻倩不少。

“皂罗袍”中“原来”二字出唇之际,必须自视镜中自己的双眸,否则便意境情趣全消。此举并非自恋,而是为全曲奠定基调。如果双眸不澄澈不淡然不空灵不曼妙,此曲则唱不成了,即使唱罢,也是匠气十足。家中镜子稀缺,所对者乃书橱之玻璃,光线从侧面过来,模糊的玻璃反而将岁月赠予我的老态一概遮去,只将兔起鹘落般的眼神夸张数倍地映照出来。对啊,只要这眼神不变,管淑珍的写作态势就不会变。全文第一句亦如此,落笔则纸上气息澄澈淡然空灵曼妙,此文必成,这是我的所谓创作经验之一。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我用功最勤的一段,周信芳创立的麒派易学而难工,麒派中这段经典唱腔是唱给我生命中的萧何听的。这句话好重好重,好在,真正的萧何是当得起的。

且说戏文,唱完此曲,某位见过无数名角的前辈长叹一声,小管此时所唱是为了人才问题,唱得有板有眼,不简单。当网友希望听到我的演唱时,某文友说,我有幸听过管老师的现场版。这是最好的褒扬。

《剑阁闻铃》是我涉猎曲艺的小小收获。飘入窗帘时,这曲子有旧文人的飘逸,沉浸其中时,会有一种被重量撞击的感觉,会对生命产生痛感。聚散浮沉,余韵缭绕,唐明皇那未曾满足的欲望的催迫,文人词客茫然无踪的文情思绪对生命本身的勒索,总之,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与世俗功利无关且能使生命本体生成激昂青云的快感的出口,此时此时此情此景非《剑阁闻铃》莫属。

京剧是是芬芳的记忆,昆曲是自我描述,京韵大鼓是在市井与书斋间穿梭的精灵,其他如黄梅戏越剧或单弦等,对于我来说,以上这些都是较晚的事情,早年的我迷恋评剧。

评剧是我少年时的精神故乡。张爱玲说蹦蹦戏中的女人到处可以生存。或许这是我生存下来的一个原因,我生命中有一种持久的原动力,恰巧张爱玲说中了吧?

评剧是我文化荒园中一个秋千,一个蜡烛,是么,它俗气,大众化,可是,它穿过了我的苍凉的心。

如果没有评剧,处于文化荒岛的我,青少年的心之一隅将是雾蒙蒙的,由于生旦净丑的对谈与我所热爱的戏曲人物倾盖相交,终于,安放了那颗时时将向或迩或遐的地方逃逸的心。

评剧带给我往往是沧桑的记忆,评剧花为媒中的花园相会,与昆曲杜丽娘的游园惊梦,总是人生不同阶段的审美,与大脑皮层处于疲惫凝滞的状态时不同,一曲唱罢神完气足气定神闲神采飞扬,则该曲已使大脑起死回生,此曲与“起搏器”有何不同。救治大脑的仙丹一到,笔下如添千军万马,这枝笔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写作中的管淑珍又活过来了。

戏曲同书法一样,是生命中的加油站,不如此则欺世盗名,欺世盗名则恐于寿数有损,因此,事关性命之事必无欺瞒,戏曲书法关乎性命,必定与生命律动合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某一天忽然胸疼,这种疼痛,是被汤水烫伤的,而之所急促进食并非是由于饥肠辘辘,而是精神不能集中心智被急痛气恼所控制,有时你会感觉到几十年的修为忽然不付之东流,依然不能做到古人所说的在烦乱的世事面前心平气和,做不到这一点,疾病就会长驱直入。在湖畔走来走去,不顾人们的目光如何充满疑惑,自顾自地唱着,毕竟有来自不同眼睛的烦扰,而不能全部抵消人际关系带来的疼痛,后来在湖边坐下,有点雾气迷蒙,渔夫或闲汉们都不在,空荡荡的凳子,一些乱乱的芦苇,恰在此时,唱的精灵来了,好吧,开始唱,一气呵成地唱完“皂罗袍”,物我两忘四个字已不足以概括我的状态,曲子里的气息确实缓解了疼痛。

这就是唱戏医疗法的奥秘。

有一次右手小指麻,麻了不短的工夫,持续麻下去的时候,有点慌张,半身不遂的话,男左女右,在湖边站住了,一曲唱开了来,起初惊弓之鸟般不安,后来,入心了,入味了,唱到神灵深处了,一曲终了,又有人惊扰,看来,在都市中,在人迹的地方,找一个安放心灵静心静气的地方不容易,不吵闹也不行,也是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人与人就是相互惊扰着活下去的吧,且自由它,乱来乱去又唱了一曲,居然不麻了,最终的结局是不麻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好吧,即使世人全然不理解我唱曲子的用意,能够在静观世态人情的同时高歌一曲最终获得心灵的安宁和肉身的健康,也是不错的。很好,很好。

人总有伤心的时候,人总有自我治疗的办法,这算是一种,演唱戏曲。

不论处境多么不好,也不论心情多么糟糕,必须是在找得着自我的情况下,才能唱得精妙入微,会意传神。心浮气躁的时候唱不得,唱出清气贵气和雅气才行。

那一次空自准备了演唱,没有机会上台。每个会议或活动都在赶时间,所有的人都等着上台发言超时,朗诵超时,歌唱超时,于是,酒菜上来了,餐厅催促,我们要会这些场地,请快些离场,匆匆而去,无丝毫绕梁之回味。那是最没有自我的时刻,因此,我失声了,后来,久久地想,想通了,声音从生命底处喃喃发响,再也不能禁绝,这不是以生命的姿态投入歌唱的好处。如果没有那种与现实磕磕碰碰产生的痛感,就不能想得深写得透,但是,过于沉重的时候,也失去了一个完全释放的机会。痛定思痛之后,如骤雨初歇,歌唱的激情来得透彻明白也来得淋漓尽致。

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中,蓝田玉在演唱过程中,一眼瞥见情人与别的女人在调情,她骤然失声了。

失声,在所难免,人这一生,总免不了三番五次跌落低谷。在所难免,活着,一切的不如意都是在所难免的。

失声的原因很多,同类的凌厉的攻势,戳到自己生命的最疼处,塌然软下去的生命总是会失声。

支持着你的,是精神世界中那个文艺家的缥缈的灵魂。有时魄不在了,游走了,魂在家,连魂也没有了,歌唱,便成为一种镜花水月的东西。不但现场要静,心要静,情要净,我最渴望得到共鸣的那个听众正在与人窃窃私语,人家不在倾听的状态中,偶然间这个听从撩我一眼那目光中的不屑与漠视,让我感觉到,白先勇《游园惊梦》的情况出现了,唱《牡丹亭》是一件静美异常的事,一旦加上现实利益和人际关系的算计之后,唱戏的人入不了境,更入不了味,一切全变成真正的表演,自己麻木,别人倒胃,舞台上的一切全成了过场,永远没有绕梁三日的美感了,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啊。那天本来就不是《牡丹亭》的氛围,天气不对,现场不对,人更不对,一切都不对,反过来想一起,浮世之上,可供《牡丹亭》这样的朦胧诗来展示其魅力的场合,真的很少很少。不如回去,一人向壁,虽到天昏地暗,也是趣味横生。因此,一个人的戏曲晚会,很难在任何一个公共舞台搬演,很难,当下这种浮世,更是难上加难。杜丽娘说得对,“且不如回家闲过遣”,是的,回得去,是最好的,在能够回得去的地方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舞台,一个人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戏曲晚会,自编自演自导自己当观众,是人生中一道别有风味的佳肴,别丢掉这道别有风味的佳肴。且覆掌中杯,醉意来了,不必去对影三人,只消得喉清嗓嫩午夜天的清雅,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这样的现场版,不可复制,浓黑头发暂时无皱纹的脸清亮的双眸以及尚未沙哑的嗓音,唱得还算声情并茂,不可复制的深层原因是生命的不可逆转性。

被高贵的剧院拒之门外却灵机常在,就是一个人的戏曲晚会,这是票友中的票友,戏迷中的戏迷。

如果有观众或听众,哪怕只有一位,自己也会有做作的痕迹,不能完全放开,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戏曲晚会的可贵之处。

我一个人的戏曲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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