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环不应被遗忘

前段时间，通过网友的帮助，得到了一些杨荣环的音像资料，看过之后，感慨良多。
杨荣环是一位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的杰出不在于学谁象谁，而在于他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艺术发展道路。目前的京剧界对这位很有特点的艺术家似乎很少提及。
看杨荣环的戏，总会感到一种睿智和聪明之美。这源于他对前人艺术的充分认识和准确把握。对于前人创造的艺术精华，他总是力求完美再现，而对于有创作空间和改进余地的地方，则大胆去创新，去发展。《霸王别姬》这一梅派代表作，既是一出很适合京剧艺术风格的戏，同时也是一个很难演好的剧目。那几乎就是一个身处战争环境，对战争有着切肤之痛，但又无能为力之人的内心独白，很容易演得索然无味。杨荣环演来，既有战争背景下的萧瑟凄凉，又有人物内心和戏剧情节的波澜起伏，演得层次分明，荡气回肠。人物出场的一段慢板，是他的创新，由梅派原有的四句摇板发展而来。在这个没有什么戏剧冲突，故事性不强，人物性格没有更多的空间随剧情的发展逐步展现的剧目中，这一改动十分重要。它拓展了人物的心理空间，使人物一出场就得以较充分地展示内心世界，确立起鲜明丰满的个性形象，为以后剧情的发展和结局做了很好的铺垫。这段唱腔在梅派的总体框架中融注尚派风格、技巧，毫无生硬、牵强之感，与全剧风格浑然一体。梅尚的结合，也使杨荣环的虞姬既有梅派底蕴，更显尚派风骨，成为一个与众不同、别具特色的艺术形象。
曾听人言，马连良、杨宝森不过是继承了余叔岩之“冰山一角”。其实，作为极其个性化和主观的表演艺术，一个人要想完完全全地象另外一个人，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符合艺术发展规律的。马、杨只继承了余叔岩的“冰山一角”，或许正是他们的聪明之处。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试图去拥有整座“冰山”，才得以另立“门派”，在艺术上闯出一番新天地。回顾京剧发展史，一个泯灭个性、完完全全以他人的艺术为依归，缺乏创造力的演员，往往没有太大的成就。马、杨能够在京剧史上别开生面、另立门户，就在于他们没有死学余叔岩，而是将余派中最适合自己、最符合自身个性和艺术追求的部分，拿来为我所用。杨荣环对梅尚两派的继承同样如此。杨荣环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既懂得前人的好，更了解自己的个性和追求。看杨荣环的戏，我们会觉得他既不象梅，也不象尚，他只是他自己，但又感到他不失梅尚风范。这源于他对梅尚艺术的深刻理解，他以梅尚两派为底蕴，把梅尚作为实现自身艺术理想的手段和工具，以梅尚的艺术精神走自己的路。而这正是一条正确的艺术发展之路——守成法，而不拘泥于成法；脱离成法，又不背乎成法。
正因为在艺术上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在艺术实践中，既能够充分尊重前人的艺术成就，又没有被前辈的成就束缚住手脚，更没有在前辈的艺术中失去自我，而是在中规中矩中表现出鲜明的个性风格，展示出独特的个人魅力。舞台上的他，用自己的智慧与激情，用自己的气质精神，赋予剧中人以灵气和个性，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既是精心设计，又似信手拈来，随意自然，又准确到位。《宇宙锋》和《福寿镜》，是梅尚的代表作。剧中一真一假两个疯癫之人，杨荣环演来，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福寿镜》中的胡氏，其实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物，人物心境复杂，但却难以表现。特别是在失子惊疯后，如果演得不好，很容易变成单纯卖弄技巧。杨荣环则几乎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剧中人的情感当中，他用繁难的技巧，把人物在痛苦煎熬中内心的飘忽、纷乱，外化为眼神、表情和形体动作，使人物外在的行为失控有充分的心理基础，进而引起人们对剧中人命运的深刻同情。内心情感与技巧的紧密结合，使这个被动的人物变得生动、丰满起来，被动而不苍白，疯癫而不失艺术之美。《宇宙锋》中赵艳容在为了逃避进宫不得不装疯后，表情、神态却愈加端庄，一段反二黄千回百转，充满犹疑、彷徨和无奈，在“信口胡言”的同时，时时处处都在表白着赵艳容的真实心境，整段唱载歌载舞，声情并茂，既有京剧的形式美，又有着丰富的内心情感，让观众既为主人公的聪慧而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又时时牵挂着主人公的命运。
所以，我们看杨荣环的戏，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被他带动，总会很自然地对剧中人投入自己的一份情感。
其实，杨荣环在审美取向上与梅尚已经有了不小的区别。这缘于时代的变迁，也缘于个性的差异。《四郎探母》这出戏中的萧太后，几乎成了尚小云的代表作。但作为尚派传人的杨荣环，也没有完全照搬尚小云的一切。杨荣环的萧太后，在人物出场的唱腔安排上，遵循的是尚小云西皮慢板的体例，唱词则博采众长，淡化了对人物自身行为的描述，突出了唱词的抒情性，使之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在唱法上，尚小云把这段唱腔演绎得爽朗、轻灵，杨荣环则把唱段处理得更加流畅大气，不露痕迹地表现着尚派的锋芒，唱得稳重、豪迈，富有时代气息。较之梅兰芳多了几分硬朗、奔放；较之尚小云更为内敛和沉静，也成为杨荣环特有的气质风格。
杨荣环对于自己演出的传统戏，无一不进行修改和加工，而这种修改和加工，不是凭空杜撰或随意而为，更不是为改而改，都是经过精心揣磨和深思熟虑，在传统中融入了时代和自身的审美感受。他的改革既表达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也引导着人们的审美情趣。他对《宇宙锋》的整理加工，体现出明确的思路——充实内容，加快节奏。举一个小例子。剧中对相府场景的设计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装疯等场次的正式场景；另一种是作为过场戏的场景——二道幕前简简单单的一两把椅子。难能可贵的是，这第二种以加快舞台节奏为主要目的的场景设计，却与剧情紧密结合。这种场景都是用于赵高与他人定阴谋、搞诡计的场合。二道幕和简单的一两把椅子很好地烘托了奸臣暗中作恶的阴险狡窄，简单的布景、道具显示出极强的表现力。
总之，杨荣环的杰出，就在于他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艺术发展道路，那就是，以自己的审美观为依据，将前人的艺术精华和时代的审美需求有机地融为一体，既遵循艺术规律又充分展示自我，让前辈创造的艺术技巧，为塑造人物、表现剧情服务。而要在艺术上达到这种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境界，需要一个演员不仅要有扎实的艺术功底，更要有很高的艺术素养。
今天京剧界普遍存在的缺乏正确的审美观，在艺术上或凭空创新或死学流派技巧的现象，都是有悖于艺术发展规律的。在这种情况下，杨荣环的被忽视、被淡忘，也正说明京剧还没有走出一条正确的发展道路，还处在盲目和浮躁当中。

本贴由秋季如歌于2002年12月29日17:43:54在乐趣园〖中国京剧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