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翠,本来和褶子、云肩、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一样,只是旧衣饰爱好者和旧戏爱好者之间的摩斯密码,不承想因为著名京剧旦角刘桂娟若干条标榜其价钱和价值的微博,成为当下舆论热议的话题。一时间,爱护动物的小伙伴、艺术至上主义者乃至对体制内院团拨款发出质疑和检讨的人士,都纷纷借着点翠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而始作俑者刘女士,也因为她微博发了删删了发,以及坚持在点翠、成角儿以及艺术之间画等号的执著,再次获得了戏曲圈之外的声名。

我十分理解动物保护主义者泛爱众而亲非人的诉求,但点翠首饰和新做点翠首饰应该分别来对待。法不溯及既往,在翠鸟进入保护动物名单之前制作的所有点翠首饰,并不具有法律上的不可流通性。虽然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但传统的牙雕仍然是艺术品拍卖中的宠儿,点翠头面同理。

后来有文章科普,点翠所使用的翠鸟毛并不来自国家保护动物,而是拔自普通翠鸟,那么连新做点翠首饰也没有什么违法性了——当然这一判断要存疑,因为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一直只是我的追求而非现实状态,说这话的作者也没给论点附上严谨或权威的论据。至于点翠要活体取毛,八十只翠鸟才能换一副头面真是手段特别残忍云云——手段特别残忍只是杀

人罪的量刑情节,而不是杀动物违法的原因,再讨论就进入应不应该吃狗肉的狗血情境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求放过。

而把点翠和艺术呈现挂钩,在看戏的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在京剧舞台还被私人挑班的角儿统治的年代,点翠头面也是特别贵重的支销,想要置上一套,艺人得有钱。过去台上的演员要有钱,无非是傍上老板,或者自己成为跟包戏迷口中的“老板”。不管哪种途径,色艺双绝至少得占一样。点翠因其制作用料珍贵手艺精细,也因其成品光彩内蕴奢华低调,无论在京剧舞台上下,都是大户人家女眷才配使的头面。

刘桂娟那张引起轩然大波的照片里,她演的是大家闺秀薛湘灵。而《锁麟囊》的薛湘灵要戴点翠头面来彰显富贵娇养,正和《祭江》的孙尚香要白全堂来致哀,《战宛城》要八员扎大靠一样显威风,是对舞台呈现的精益求精,是对于人物身份和情境的渲染,也是台上台下共享的一种审美乃至文化的接头暗号。所以点翠和戴点翠,既是对艺术孜孜以求的原因,也是对艺术孜孜以求的结果。点翠本身是门传统的手工艺,在戏曲舞台上戴点翠,自然是为艺术而艺术。

但是,这并不是体现演员自我修养的唯一途径。鲁迅先生当年语含讥诮,说梅兰芳先生是为艺术而艺术,也是第三种人,说的是梅先生对于演出剧本和模式的考究,是梅先生的活儿。活儿好,技也近乎道,才是所有名角儿老板艺术大师的最大公约数,至于头面,锦上添花而已。

对于刘桂娟,她最可指摘的不是作为公众人物因为提倡点翠不道德,也不是在微博上回应网友言辞不太客气,更不是指出头面是剧团为主演所置价钱惊人有炫富之嫌,而是对待自己的演出经常不走心一道汤,从微博点滴透露出的练功不勤不思进取,白瞎了天赋甚佳年少成名。这种不作为,才是职业道德上的瑕疵,也是最令人叹息的。如果一个戏曲演员的艺术追求,一个剧种的艺术高度只有靠头面来体现,那才叫喜爱她和它的人“冷水浇头怀抱冰”。

至于体制内的院团该不该用十几万几十万去给主要演员置办点翠头面——点翠对于京剧艺术舞台呈现的意义不肖赘述,而纳税人的钱支出不透明确实也值得追究。点翠按照传统戏以行当演人物的规律,在一定领域是通用,可以经常佩戴,稀释下来,每场演出耗费的成本并不高,老先生的头面也经常通过转赠而在年轻演员头上继续熠熠生辉。反观一台新编戏,动辄百万千万的制作费,为一台戏专门置办的行头砌末,应时评奖之后便无人问津“收起来”,这才是资源的巨大浪费。

如果说,尽量在演出费上体现演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付出,或者在戏曲音乐和剧本创作上加大投入,吸引更多人才前来共襄盛举,这是把钱花在刀刃上;那么置办点翠头面的钱至少算是花在了刀把上。而去请完全不懂戏的名导来掺和戏曲演出,或者高价置办过把瘾就死的一次性行头砌末,简直就是为利刃缝制绣花套子。这绣花套子套利刃,好歹还有裂帛之声听见响儿,那些“大制作”拢不住不听戏的人,让老戏迷又伤钱又伤感情,何苦来哉?

2011年5月11日,昆曲申遗十周年纪念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同时,国有文艺院团的事转企也展开,全国保留事业单位性质的院团数量不足200个,如刘桂娟所在的天津市青年京剧团这样的中央或地方京剧院团、歌舞剧院团多被保留,而各地方的地方剧种院团大多不在此列。四年过去了,上海越剧院改名上海越剧传习所,以曲线救国的方式重回体制内的院团并非凤毛麟角。没有国家拨款靠市场上刺刀见红就养不活演员了吗?想想几十年前梅尚程荀的门庭若市,再看看现在一些演出台下的知交半零落,好像真是如此。而真正看戏的人不愿意为演出买单,因为大多数演员的演出不值得“为他花费许多财”。提高演员的自我修养,让为艺术而艺术不止于购买和佩戴点翠头面,对得起那些“大师”“表演艺术家”和国务院津贴,自然也能对得起掏钱看戏的戏迷,然后有一有二才有三。

本次点翠事件虽然各方热议,但热度都在翠本身的精致奢侈,以及背后的生态花销与政府消费上,戴点翠的人所安身立命的舞台却有点灯下黑。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昆曲《题画》一折中侯方域拿着桃花扇登楼时所见: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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