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北京度过的。我所受到的京剧艺术的启蒙教育,也可以说是始于北京前门外的广和楼,或者说始于常年在那里演出的“富连成”京剧科班。富连成是一所以培养京剧艺人为目的的历史悠久的私人班社;在长达四十余年的历史中,先后培养出六七百位学有所长的学员,其中不少人后来都以自己精湛的艺术造诣,成为足以代表我国京剧艺术最高水平的表演艺术家。

叶盛兰就是在“富连成”科班里脱颖而出,而又能够卓然成家的一批演员当中的一位杰出人才,一位既有过人禀赋又有独特成就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我还在少年时期,刚刚学会看戏,就被他的艺术魅力所倾倒。我看遍了叶盛兰当时所擅演的几乎所有剧目。其中,有许多现在已经被后继者奉为圭臬(比如他演出的《群英会》、《临江会》、《罗成叫关》、《黄鹤楼》、《八大锤》、《吕布与貂蝉》等),成为小生行当学习和仿效的典范;而他当年曾使我赞叹不止、欣悦不已的其他许多剧目,比如《双合印》、《战濮阳》、《蔡家庄》、《雅观楼》、《翠屏山》乃至以刀马旦应工的独有剧目《南界关》等,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于京剧舞台,这是至今一直使我引以为憾的。而恰恰是这些具有不同艺术特色,同时被叶盛兰表演得光彩照人的剧目,才不断丰富着叶盛兰的艺术实践,使自己日益成熟起来,进而创造与开拓了一条在京剧小生行当中堪称独步的富有创造性的艺术道路。

因此,当有人提出,由于叶盛兰过人的资质禀赋以及刻苦磨练和广闻博采的学习精神,也由于他勇于创造、勤于钻研的艺术气质,他已经把京剧艺术的小生行当提高到了一个近于完美的境界,我以为绝非溢美之辞。在叶盛兰之前,在京剧小生行当中,曾经出现过许多杰出的演员和艺术家,他们当中有好几位(比如程继仙)都曾经成为叶盛兰的恩师,也为他后来的成长和发展做出了多方面的贡献;也正因此,才有可能使叶盛兰对于前辈艺人的宝贵经验和艺术结晶,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汲取和借鉴。这样,就为叶盛兰终于使自己发展成为小生行当中前所罕见的“全能演员”,提供了深厚的条件与基础。

一种时代所赋予的机遇,使叶盛兰承担了这个历史重任,使他终于扮演了一个在京剧小生行当“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集大成”者的角色。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所做出的而为别人所难于企及的奉献。

如果说,我在青少年时期所看到的叶盛兰初出茅庐的表演,能够以其所创造的众多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或者英俊刚健,或者风流倜傥,或者勇冠千军,或者憨厚淳朴)而感到激动和欣悦的话,那么,当我后来多次欣赏到叶盛兰中年时期所上演的许多剧目以后,他在“唱、念、做、打”方面所达到的全面发展和高度和谐,他在塑造人物性格方面所达到的出神入化的深度,他在运用京剧艺术多姿多彩的艺术手段来抒发人物思想感情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艺术魅力,就不能不使我由衷地感到:我少年时代曾经结识过的那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演员,终于能够以其多年来持之以恒的辛勤创造和不断探索,发展成为一个具有自己完整艺术表演体系的杰出艺术家。广大观众在欣喜之余,把他称誉为“活周瑜”、“活吕布”,只不过是反映了他的艺术创造的一些方面。更确切地说,这位天赋超众的演员,通过对于前人所留下来的丰富经验的充分体验和融汇吸收,通过自己对于京剧艺术规律的独具匠心的长期探索,已经把京剧艺术小生行当的表演,提高和发展到了一个也许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境界和水平。他不但对于小生演员表演艺术中的几个重要方面,比如他的老师程继仙所传授给他的“五子登科”(嗓子、把子、翎子、扇子、褶子)的小生主要表演技巧,掌握得圆通自在、举重若轻,而且还能够做到把这些独特的技艺和他所理解的人物性格与思想感情融会贯通在一起,使那些优美的艺术技巧都成为表达人物心灵世界的一种综合手段,而不只是某些带有特技性质的艺术技巧的孤立表演。这样,他在舞台上所创造的,就不仅仅是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活周瑜”和“活吕布”,而是一些通过优美的艺术手段所塑造出来的一系列有性格、有灵魂、真实可信和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以至于我们每当想起如像吕布、周瑜、罗成、石秀、陆文龙乃至许仙、梁山伯、周仁这样一些历史和传说人物时,我们头脑中首先闪现的,往往就是叶盛兰所塑造而又为广大观众所认可的这些人物的优美而丰富的形象。

在这里,我没有丝毫贬抑前贤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在欣赏过叶盛兰所表演的一些或以表演取胜,或以歌唱动人,或以武工见长的代表剧目以后,我想不起我过去所看过的许多优秀小生演员中,有哪一位曾经达到过如叶盛兰这样的全面发展、众美咸备的水平。我想到了古代评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讲过的两句话:“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用这两句话来评述叶盛兰在继承和发展小生表演艺术中的丰采与成就,我想是并不过分的。

叶盛兰在正当盛年之际,就以自己风靡剧坛的艺术成就开创了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京剧流派——“叶派”。从此以后,京剧界小生行当的演员,大都以叶盛兰的表演艺术作为自己的学习典范;实至名归,我想这应当被看做是衡量叶盛兰的艺术成就及其影响的一个经过历史检验而又绝非偶然的重要标志。

在京剧发展史上,曾经出现过许多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以其独具风范的艺术实践,丰富和促进了京剧艺术的发展和提高。也可以说,一部京剧艺术发展史,就是一部卓越的表演艺术家不断涌现,不断以其独创的艺术经验丰富与完善着京剧艺术的历史。但是我们常常也会发现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在一批批涌现的优秀艺术家当中,只有不多的人才被公认为创立了具有自己独特艺术风格的“流派”;有一些曾经红极一时的著名艺术家,尽管在京剧历史上也曾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但毕其一生却并未创立出为人所公认的“流派”来。而作为在京剧表演艺术中地位并不显赫的小生行当中,叶盛兰以自己多方面的成就与造诣,创立了“叶派小生”这样一个艺术流派,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人们承认叶盛兰开创了自己的流派,不仅仅是出于对一位演员的高度赞誉,更主要的是对于他作为一位杰出表演艺术家,在钻研、探索与发展小生艺术表演上所作出的全面和富有开创性艺术成果的确切评价。至少,对于像我这样年龄的观众来说,在叶盛兰以前,我还从未有幸欣赏过如像叶盛兰这样的“唱、念、做、打兼备,文武昆乱不挡”不让前贤的小生演员;从未看到过像他这样的集“雉尾生、武小生、官生、穷生”等不同类型于一身,而又能够做到游刃有余的小生演员;从未看到过像他这样的把小生的发声方法运用得如此刚健精美、流畅自如,无论唱腔还是念白都使人感到悦耳动听、声情并茂的小生演员;也从未看到过像他这样的能够把众多各具性格的人物创造得同样有声有色,而又能够把人物的心理活动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精细入微的小生演员……这是我心目中的叶盛兰。使我感到欣慰的是:近年来,在弘扬民族文化方针的感召下,盛兰同志的遗志正在受到关注;一批有识之士和小生新秀正在络绎涌现,正在以自己辛勤的艺术实践来实现盛兰同志的遗愿。写到这里,我回忆起有一次观赏叶盛兰演出《罗成》之后,感佩之余,在头脑中突然闪现的两句诗: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现在,就让我借用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这两句寓意深远的诗句,来表达我对于一代英才叶盛兰的怀念吧!

(摘自 《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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