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形成,在清道咸之交。经咸同光宣,至清末民初臻于成熟,形成极为繁盛的局面。京剧形成以致成熟,自有其必然原因,而清廷推动之力尤不容忽视。

清廷对于京剧之推动,首先来自帝后,而以慈禧太后个人喜好为尤。帝后以下,王公贵胄好之者亦颇不少。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然而,清代王公贵胄喜好戏曲者代不乏人。自康雍乾以次,因皇权日趋集中,清廷于贵胄干政并不鼓励。而声色犬马之娱,则不加禁止。是以诸王府中多有蓄养戏班以自娱者。惟咸丰以前,皮黄尚未登堂入室,一般王公贵胄所好多为昆弋。文宗兄弟行,如恭忠亲王奕訢,据云仅好昆曲,不喜皮黄。这一爱好,甚至成为恭王府传统。《清稗类钞·戏剧类》有“恭王嗜昆剧”条,记恭忠亲王之孙,第二代恭亲王溥伟“喜观昆剧,能自唱,左右亦能和之。每遇小饮微醺,辄歌舞间作”[①]。溥伟袭爵,在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其时皮黄已然盛行。溥伟及弟溥儒、溥德等均喜好皮黄,与名角孙菊仙等过从甚密。其嗜昆剧,实出家庭传统,并非排斥皮黄。

事实上,恭忠亲王亦并非绝不听皮黄。《清稗类钞》载恭忠亲王听京剧一例:“光绪时,京师梨园丑角首推刘赶三。赶三演剧以善诙谐得孝钦后欢,谑浪笑傲,无所不至。一日,演《秦淮河》一剧,高声呼曰:‘排五的排六的排七的都出来见客呀’。盖指惇王、恭王、醇王也。都中妓院,其妓以次行而无名字,故赶三以是相谑,宫人莫不掩口胡卢,即孝钦亦乐闻之。惇王闻之怒,立叱侍者擒下,杖四十”[②]。据此,则事发于宫中,应为西太后赏入座听戏,多少不能算是奕訢的主动行为。且所记惇王举止,颇不可信。张次溪《燕都名伶传》:“某岁,某贵人宴客,招赶三演《思志诚》一剧,赶三饰鸨母。演客至时,引吭高呼曰:‘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呀’!时惇、恭、醇三邸,适自外入,惇行五,恭行六,醇行七也,故赶三以是讥之。惇邸闻而击案,曰:‘何物狂奴,无礼如此’!将下之狱,众为缓颊,杖四十”[③]。这里,地点改为某贵人堂会,剧目也变成《思志诚》,整个故事合理不少。此事各种小说笔记记载颇多,具体细节亦多出入。然而,细节虽有所差异,但这一记载所折射出的清代王公贵胄对于京剧的兴趣,有一个从排斥到接收而热衷的过程,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光绪后期,奕字辈诸王渐趋凋零。随着清廷对汉大臣信赖丧失,载字辈王公逐成清廷柱石。此时,京剧已成京城最流行娱乐形式,且西太后对皮黄的兴趣经久不衰。诸王身处其间,对京剧的态度与其上一代已截然不同。不仅好之者众,且多以票友身份身体力行。其中尤以光绪帝胞弟载涛、载洵昆仲为著名。

载涛,醇贤亲王奕譞第七子,幼时过继钟郡王奕詥。后袭贝勒,加郡王衔。曾留学法国,专修骑兵作战科目。清廷新设禁卫军后,任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满清王公贵胄票戏,多能艺兼文武。载涛票武生,既能长靠又能短打,所演《铁笼山》、《金沙滩》、《白水滩》、《水帘洞》等,尤为内行称道。其《安天会》一出,与杨小楼同为张淇林所授。后名武生李万春曾随之学戏三年。除武生戏外,载涛还能演《青石山》周仓、《贵妃醉酒》杨贵妃等,梁小鸾即曾向其学过《醉酒》。其兄载洵,承继瑞敏郡王奕志为嗣,袭贝勒加郡王衔。宣统时任海军部大臣,曾提出一个庞大的海军计划,以不切实际而搁置。当清末之时,涛、洵昆仲的将略至多也只能流于空言,但其舞台实践,却如火如荼,常出入票房票戏。据云有一次他们的母亲生病,其兄醇王载沣回家探望,未及数言,载洵、载涛便把载沣拖走,说是后院正在排戏,《黄鹤楼》缺了个周瑜,叫载沣这位摄政王救场。

同光年间,京剧虽盛行于京师,但清廷视演戏仍为贱役。同治二年九月,文宗国服期满,各梨园开场演戏。内务府传喻知会精忠庙:“查应行禁止各腔,仍应遵照道光二年示谕,严行禁止。并开园馆之人,不准自行立班;旗人不准登台唱戏等因在案”[④]。旗人公然唱戏固然被明令禁止,即便在家玩票,也会受到质疑[⑤]。罗瘿公《菊部丛谈》:“吾曾见贝勒载涛演《金钱豹》、《飞虎山》,武功极精。肃亲王善耆,全家皆能演剧,常见父子兄弟登台。一日孝钦后问:‘尔不尽心官事,终日演剧,何也?’善耆叩头言:‘臣老母嗜剧,臣不能日召优伶,故率子弟舞彩为娱耳’。后乃称善”。虽然矫饰过关,毕竟天潢贵胄,公然登台有失体统。所以,同光间各王府多有举办票房者,专门聚集王公贵胄票友,于小范围为内大过戏瘾。光绪二十年(1894年),肃亲王善耆在府中成立票房。载洵、载涛、溥侗、溥伦等贵胄均来此活动。“(善耆)一日演《翠屏山》之石秀,舞刀伤额,颇重,因此乞假。贝子溥伦,少时甚美,善演潘巧云。盖天潢贵旅,席丰履厚。无事可为,皆致力于戏,故常有不识字,无有不识戏者”[⑥]。

除了演戏,王公贵胄还大办堂会,便邀名角。逐渐形成一种特殊的演出市场。堂会演出不仅角儿齐全,剧目也较一般营业演出为精彩、特别。同时,一般名角在堂会演出,收入也较营业演出高出许多。堂会成为当时京剧演出的一道特殊风景,有不少逸事。如庆亲王奕劻为福晋祝寿办堂会,谭鑫培应邀演出。其间,庆王提出请老谭唱双出,谭面子上不好推却,便提出须军机大臣跪求为条件。话音未落,在座的军机大臣、大学士那桐当即向前跪倒,口称:“请老板赏脸”。老谭出乎意料,只能答应。此事后来广为流传,成为清末王公大臣捧老谭的经典事例。谭鑫培在清末影响巨大,不仅得力于西太后的褒扬,和当时王公贵胄力捧也不无关系。老谭在王府堂会,出台时观众中亲王贝勒以下,如善耆、奕劻、那桐辈,均起立作揖,以为常规。

辛亥以后,满清覆亡。民国肇奠,颁布《清室优待条例》,规定“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并保护其私产。拥有庞大财产的遗老遗少,失去了皇家礼仪管束,大多无所事事,又难免多怀家国兴替之叹,于五味杂陈间大多纵情声色。婚丧节庆,遍请名角大唱堂会以外,更热衷于粉墨登场。其时,宗室王公中溥字辈诸人大为活跃,个中以溥侗最为著名。

溥侗字厚斋,号西园,又号红豆馆主。贝勒载治之第五子,人称侗五爷。溥侗是清末贵胄中最为著名的票友,不仅唱戏“文武昆乱不挡”,在场面上也是“六场通透”。他学戏有这样一个宗旨:某一出戏谁演得最好,就重金请谁来教。跟谭鑫培、王楞仙、陈德霖、黄润甫、罗寿山、钱金福、梅雨田等都学过。他老生能唱《打棍出箱》、《坐楼杀惜》、《战蒲关》、《空城计》、《击鼓骂曹》;昆腔戏能唱《搜山打车》、《别母乱箭》、《弹词》等等。小生能演《群英会》周瑜、《奇双会》赵宠;旦角能唱《金山寺》白蛇。花脸戏能唱《山门》、《刀会》。甚至还能唱小花脸戏如《连升店》店家、《青石山》王老道、昆腔《风筝误》丑小姐。

溥侗作为票友,并不仅限于在堂会唱戏。有时也唱义务戏,与当时名角同台。如1922年(民国11年)第一舞台义务戏,压轴言菊朋、蒋君稼《汾河湾》,倒第三包丹庭《雅观楼》。大轴就是溥侗和老十三旦的《八大锤》。因为溥侗京剧造诣精湛,内外行多有向其请益者,如后来名列四大须生的言派创始人言菊朋就曾正式向他叩头拜师。

溥侗以外,溥字辈贵胄如溥侗之兄溥伦、庆亲王奕匡之孙溥锐、袭庄亲王溥绪、恭亲王溥伟及其胞弟、以书画著名的溥儒(心畬)、溥德(叔明)昆仲等等,均能上台唱戏。

京剧在清代完成了从草根走向宫廷的历程,为其繁盛奠定了基础。随着满清倾覆,又从宫廷被重新抛入市井,从而避免了一般艺术样式成为宫廷艺术以后必然形成的僵化趋势,得以继续在今后二十多年内进一步发展,达到鼎盛。满清亲贵在京剧发展过程中,致力甚伟。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亲贵的生活以及与京剧的关系,也在不经意间被历史所改变。比如,光绪帝胞弟载洵之子溥侊,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与原配离婚,娶黄咏霓为妻。黄即京剧四大坤伶之首的雪艳琴,此事在鼎革以前多少属于不可想象。

民国十三年(1924年),冯玉祥发动政变。驱逐逊帝溥仪出宫。同时修改《清室优待条件》,使民国政府对逊清皇室的优待形同虚设。但一班逊清遗老遗少仍是挥霍无度,坐吃山空。不少人最终沦落社会底层,有些人,利用早年与京剧界的关系,在京剧班社谋取生机。典型如世袭罔替庄亲王溥绪,民国四年袭爵,因生活艰难,将王府出卖,但仍难以为继。后改姓庄,号清逸居士。为尚小云编写了不少剧本,成为知名京剧作家。溥绪晚年生活凄凉,靠京剧艺人接济度日。

王公贵胄中还有一些人,迫于生计,索性改名换姓,利用早年习得之京剧技艺,下海为伶。如著名小生金仲仁,原名春元,为清礼烈亲王之后。光绪后期,曾加入翠峰庵、肃王府等票房。后拜德珺如为师,下海唱小生。另如著名老旦卧云居士,原名毓铭,亦是皇族。民国后以赵为姓,改名玉铭,字静尘。下海为龚云甫一派老旦名角。还有如世袭罔替怡亲王毓麒,喜欢京剧而不善理财,最终破产,在戏班靠跑龙套、管服装、道具为生。

京剧作为自己一手捧红的一个玩意儿,在清朝大厦倾覆之后,居然成为一些子孙最后的庇护所,伴随了一代王孙公子最后的生命历程。这恐怕是当年那些天潢贵胄始料所不及的吧?


[①] 《清稗类钞》徐珂编,中华书局2010年1月。第十一册,5064页。
[②] 《清稗类钞》徐珂编,中华书局2010年1月。第四册。
[③] 见《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第一版,1190页。
[④] 原载齐如山《京剧之变迁》。转引自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10月北京第一版,277页)
[⑤]罗瘿公《菊部丛谭》(见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北京第一版,792页)
[⑥] 引文同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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