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演出,看罢若想记录些感受,必须趁热打铁,隔得久了,印象也便淡了,没了下笔的心境。但叶少兰的戏,纵便拖得时间长些,观演之际的情生意动却总如印在心头一般,不会被时光磨去。
每次听叶少兰的唱,便会想起颜真卿,想起那磅礴恣肆又真纯朴拙的《麻姑仙坛记》《竹山堂连句》。都是一丝不苟,烂漫无饰,看起来那么憨直,洗去了世事变幻染于人身的一切心机,于是回复到生命最初的坦挚。而其中所蕴的力道却又能开碑裂石、惊天动地,既是漫漫岁月积淀而来的厚重,又是无数轮回里不曾失却的贯通天地的能量。从来,至简的才是至难的。张旭怀素草书,纵再神龙见首不见尾以致无迹可寻,终究有绝顶聪明的人去不懈破解。真正后无来者的,倒是颜真卿那简简单单,欲破解都无可破解的笔墨。看过颜真卿所书,再看后世那些临摹他的所谓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字迹,总觉得那么矫揉做作,满纸的明明放不下却自欺欺人的强装放下。而听过叶少兰的唱,再听那些仿效他的所谓的端严华正、气冲霄汉的唱腔,亦总觉那么力不从心,满口的空陋无神却勉为其难的故作神完气足。
《玉堂春》里王金龙的上场,不离京剧里小生上场的程式。由叶少兰演来,既有高官显贵的威风八面,又有文臣学士的儒雅倜傥。恰好那几日电视台回放了数年前录制的《四进士》,其中他饰演的田伦身份与王金龙相似,上场的程式亦大同小异,然而身上流露的却远不是王金龙的意气风发,而是透着种绵软销磨,欲坚不坚。如果叶少兰有分身之术,用雷同的动作同时演这两个角色,你在台下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官位的高低,心智的强弱,处境的顺逆。
不识戏曲真谛的人,总是不遗余力地攻击戏曲程式的千篇一律。他们何曾用心体味过真正的艺术家那同中存异的奥妙?何曾明白什么是氍毹之间的万象由心造?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可叹今人根本心都丢了,欲有所为却无心可依,于是只好去破坏束缚其身的“矩”,却哪里知道,道不可违,矩存是人,矩毁是鬼。如今太多的戏,从编到导到演,没有底线,无根可依,崇洋不化,无端臆造,最终落得人不是人戏不是戏!
每次看叶少兰的《玉堂春》,最听不足的就是他的笑。或是强掩尴尬的干笑,或是心底暗恼的冷笑,或是又羞又气的假笑,或是强压怒火的狂笑,或是得意洋洋的大笑。有一种笑,是他故意表露自己与红袍蓝袍是一丘之貉,在对苏三的嘲讽中,流露出道貌岸然者谈及风花雪月时的心底龌龊。你甚至听得出能发出这种笑声的他,哪怕是佯作出的,亦必有着纨绔轻狂的少年时,必有过拥红倚翠的风流债。苏三的供词饶是千言万语诉及过往,竟不及他几声笑间勾勒出的惟妙惟肖。
这一场戏,终于盼来了与叶少兰合作多年的鼓师冯洪起。且不说他与叶少兰的心有灵犀、丝丝入扣;纵是头一折叶少兰未上场时,他的鼓声一起,也教人顿觉伴奏有了灵魂,变得动人心魄。
说到其他演员——
起解我看过不少的版本,除了薛亚萍,少有人演时还记得苏三出身青楼,少有人演得出花魁头牌那化尽骨髓血液里的风情万种。也罢,就当“小萝莉”版也是一种代表性的演法吧,毕竟人世之间,淫邪放荡反扮作清纯贞圣者所在多有,颠倒众生无止无休;相形之下,苏三倒确实是本性真善的仙子。只可惜丁晓君把太多的气力放在了中规中矩的完成唱腔上,无暇顾及表演。记得不久前在正乙祠看过马玉琪先生演的三堂会审,他的苏三情感丰富细腻,面对难测官威的兢恐,被嘲辱时的羞愤,言及当年款款深情时的甜蜜,回溯所遇坎坷的悲凄……端的是言有尽意无穷!与之相比,丁晓君演绎的会审便太过平淡了。
当晚的红袍蓝袍由张建国、朱宝光饰演,没什么可说的,只一句:或许这戏实在演得太熟了吧。
题外话——
我一向反对新编戏那种在舞台上布满台阶,高低错落,破坏戏曲虚拟性的做法。但每次看玉堂春,我真由衷希望稍微调整下舞台,把王金龙的桌椅加高一级。坐在正中观众席的人,总被苏三挡着视线,想看全王金龙的表演只能不断做大幅度的伸颈展腰,实在辛苦之极!我的朋友本来买的1排1座的票,竟不得不换到最侧面的座位去——血淋淋的教训啊!长记性吧,以后再有《玉堂春》,千万莫买正中座位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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