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好角儿风貌有所不同,但其内在的基本功是一致的。一旦分门立派,约定俗成,把流派凝固化,就引发了邯郸学步、不问来历、不求基础的学习风气,其结果就是遗神取貌、舍本逐末,学出一身毛病。从这个角度讲,流派的出现,就是京剧萎缩的开端。
不久前,周少麟先生设席请宴,对几位文艺界新闻界朋友致开场白说:“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想告知,家父周信芳先生生前对我单独说过的一句话,我认为比较重要,因此要采取这样的形式来宣布。”他先告知,为东方电视台《绝版赏析》栏目选择周信芳《斩经堂》唱片配像演员时,他选定了未曾学过麒派戏的武生演员奚中路。然后转入正题:“家父生前曾经遗憾地说,他的弟子和麒派演员中,有些人(无意中)替他做了反宣传。”
我即刻发问:您此番破格起用奚中路,是否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京剧表演的共性,反对那种不通大路,不讲究形式规范的所谓“个性表演”?而且您还倡导,好的麒派老生应该有坚实的武功底子?答曰:“是的。”
少麟先生解释说,演员的崇高任务是把角色塑造好。学习麒派,首先就要学提炼生活、分析剧情和人物性格的方法,学会把“戏”演出来,把人物演活。如果符合这个标准,那么,即使你不搞形式模仿,内行也会认同你;反之,如果你学了许多麒派特征,却没塑好人物,没把戏演出来,那就不是麒派的真精神。
接着少麟先生把话锋一转,说道:家父技术风格的形成,有的是出于无奈,比如嗓音沙哑。一些学麒者不用自己的嗓音唱戏,而去模仿家父的沙哑,这就误入歧途了。又如,你没练好基本功,就去模仿麒派的“加官步”(按:指从丑角“跳加官”化出来的脚步)等,那就肯定不会好看,甚至会变成一种滑稽。而且,即使练好了基本功,也未必都可以去走“加官步”之类,因为一些身段在家父身上显得自如好看,而放在别人身上就未必。如果麒派的身段不适合你,又何必东施效颦呢?莫如规规矩矩照大路的方式去做。我教奚中路演《斩经堂》凭的就是这个想法。我想,倘若家父地下有灵,能够看到中路这次表演的话,也一定会认同的。
笔者向少麟先生发问:京剧塑造人物须要用程式化的技术手段,那么流派纷呈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答曰:“尽管好角儿风貌有所不同,但其内在的基本功是一致的。一旦分门立派,约定俗成,把流派凝固化,就引发了邯郸学步、不问来历、不求基础的学习风气,其结果就是遗神取貌、舍本逐末,学出一身毛病。从这个角度讲,流派的出现,就是京剧萎缩的开端。如今可以说萎缩之势愈演愈烈。”于是我说:“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请问,假设您父亲嗓子不沙哑,那么他会是怎样的舞台风貌呢?”答曰:“唱和演肯定不会是大家所见的样子。”
对此,后来少麟先生又同我单独讨论了多次。我感觉到,周少麟先生作为宗师哲嗣,对京剧事业有着一种特别的责任感。正如他1994年写下的《与父亲再一次谈心》中所言:“您虽然没有正面反对那些在艺术上一味崇拜、无限赞美、空洞吹捧的作风,但您所期望和鼓励的是那种对艺术负责的精神、力求探讨和总结艺术规律而作出的努力。”周少麟说,早期的皮黄是不讲流派的,杨小楼武生唱得好,人称杨猴子,但是没人叫杨派。周信芳也没说过自己创造的是麒派,不过是以自己的条件追随大路,追求表演的基本要求而已。所谓流派是后人封的。一些权威把周信芳捧成了神,要求模仿得惟妙惟肖,往往毛病就出在这里。周少麟的这些言论,不啻为他“流派有害”、“流派的出现是京剧萎缩的开端”等论断,做出了注解。
为此,我特地重读了《周信芳文集》。在《继承和发展流派我见》一文中,周信芳说:“流派的创始者,哪一个不带着本人条件的特征呢?——你没有这个特征,是没有办法的事,又何必去生搬硬套这种特征呢?”“那些表演技艺,实际上不过是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工具,这些技艺只有在它确切地表达了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时候,才能在观众的感情上起作用”,“如果戏全演对了,仅仅因为自己的禀赋与某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不一样,嗓音、身段不完全相像,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见《周信芳文集》第339、340页)”由此可见,周少麟的流派观来源于周信芳。
周信芳的启蒙老师是陈长兴和王玉芳从所授基础剧目看,可知是“京朝”一路的。周信芳十三四岁时进京,开始吸取谭鑫培的艺术滋养。他学谭,学的是原理和精神,化为舞台上鲜活而生气灌注的人物。后来周少麟学戏时,周信芳为之延聘的启蒙老师没有一个是麒派演员,而全是谭余系统的教育家——产保福、陈秀华、刘叔诒。周少麟说:家父确实向我授过麒派的诀窍,但更多则是说谭派戏,如《空城计》《连营寨》《清官册》等。
一边崇尚老谭,一边又反对死学流派,二者是什么关系呢?周少麟认为,谭鑫培是生行集大成者,早年京城“无腔不谭”有其必然性。后起者多学谭鑫培,以及宗谭及在唱腔方面有所进步的余叔岩,对打基础比较有利。即便如此,学谭学余也不可死学,要对他们不同时期的艺术进行具体分析,若是遗神取貌而不问法则,照样会造成艺术上的毛病。周信芳在《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一文中,批评有的教师为了追求谭派的“没有火气”,便把学生很脆亮的童音,教成一种又低又哑如同叫街的声音;其实这位教师只看到过谭鑫培的晚年,不知其壮年时期那种文武不挡、生生虎虎的演法。他批评道:“尽在形式上用功夫,倒反添了许多毛病,盲从着往歧路上去,可不是很危险吗?(见《周信芳文集》第285页)。时隔85年,周少麟以麒派为例重提此事,表明他对父亲以一辈子心血所创造之艺术的珍惜。君不见,多年来一些以“麒”为号召的演员中,台上声嘶力竭者有之,摇头摆尾者有之,吹胡子瞪眼睛拉警报者有之,蹬台板拍大腿洒狗血者有之。诸如此类“海派”里的糟粕部分,为业内人士所诟病。这就难怪周信芳要出“反宣传”的怨言,也难怪今天周少麟要站出来,捍卫麒派的纯洁性了。
通过了解和总结周少麟的流派观,我觉得可以进一步反思和探讨京剧表演人才的培养问题。
周信芳收沈金波、童祥苓、霍鑫涛三人为徒时,很注重对方原先的基础和嗓音条件。据童祥苓告知,有一次周信芳为之执导新戏,在处理主人公某个出场唱腔时,童祥苓随口唱了一句余派的高腔,虽然与麒派相距甚远,但周信芳认可了,因为符合剧情,符合人物。化用麒派而拓展成功的例子,典型地表现在裘盛戎、袁世海、高盛麟、李少春、王金璐等艺术家身上。他们都是在本行当主流扎根以后,再学习、借鉴麒派的,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作为海派的麒派,与上述京朝派之化合,如同盐撒入水里,能被溶化得毫无痕迹,便是南北皮黄根源相通的有力证明。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旧科班和“文革”以前的戏校都不讲究流派,都是按照大路范式打基础。然而这一梨园好传统,现在似乎被破除了。许多学生入戏校不久就归流派。于是嗓音不好者往往被派去学麒,结果越唱越沙哑。同样由于基础方面的原因,习杨(宝森)者往往变得有肉无骨、有松无紧,摹马者往往变得发声进不了头腔,仿言者则专使“弯弯绕”而失却风骨,而旦行死学程派者则难免不出“鬼音”。还有令人扼腕的例子是,一些初入校门时实大声洪的花脸苗子,因死学裘派而练成了“妹妹花脸”。这些例子,如今屡见不鲜。以特色性流派作为基础而训练出来的学生,往往只能取悦于一时,赢得“流派纷呈”之表象而缺乏后劲。现在戏校学生的学历越来越高,但成材率却降低了,究其原因,基础教育方面的随意性和功利性,也是其中之一。
行笔至此,我产生一个想法:用“海派”二字不能概括周信芳的全部艺术。应当承认,周信芳是一位皮黄本体意识很强的演员,决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他所代表的,是海派的健康力量。京海两派中的精华或曰先进文化之间,历史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的。梅兰芳初到上海回京之后,学习借鉴了海派注重内心依据的表演方法,并在化装、服装、灯光、布景方面进行改革。马连良、李少春、李万春等南下后亦然,加强了艺术的综合性。周少麟对我说,“南麒北马”都是“南北合资(智)”的艺术家,信矣。
周少麟流派观揭示了艺术规律,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诚哉斯言!他作为麒派世家,能够跳出门户之功利来谈流派,更是难能可贵。质言之:京剧艺术尽管博大精深,却是同根同源,真正的艺术家必然是兼收并蓄的。由此我引申出一个判断:如果说流派一度纷呈表明“皮黄合久必分”的话,那么今后的趋势是“京海分久必合”。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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